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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如投石入水,满殿皆惊!
世人皆知,真定老王戎马一生,功勋赫赫、位高权重,唯独有一件大憾事,便是后继无人。
许是他在子嗣一事上福薄,几个儿子不是战殁便是抱病而亡,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年幼世子,也早在数十年前便夭折了,真定王府至今都对其死因讳莫如深。
而在之后的几十年中,非但今上对自家王叔膝下无人的凄凉晚景不闻不问,便是姬武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要过继一个宗室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的意思。
起初年年都有人或是揣摩上意或是向真定王示好,上奏折请求天子加恩真定王,然而奏折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甚至有些人的下场……
至于其中某些人的背后,到底有没有真定王的授意,那就谁也不敢妄言了,反正明面上,姬武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的。
既然天子和王爷都不急,久而久之便连太监也不急了。此事竟似成了一个宗室和朝堂中的忌讳,再也无人提及。
不想今日,天子非但提起,更是特旨加恩!
分列文武班次之中的慕容盛和俞达遥遥对望一眼,心有戚戚焉。
一个哥舒东煌也就罢了,今次姬家买马骨,竟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甚至还没等开张吆喝,真定王姬武就已经自己送上了门来,拿大半兵权换了一个世袭罔替!
真定老王如此行事,不仅让慕容盛和俞达这两位当家最知柴米贵的世家掌舵人心生感叹,其余诸王群臣心中更是震动不已。
大伙儿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明白真定王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
再者,既然老王爷的奏折上并未提及此事半句,那么在没有最终尘埃落定之前,这事儿到底是天子和老王爷之间的心照不宣,还是天子临时起意的一厢情愿,当真是谁也说不好。
好在这大殿中还是聪明人居多,惊诧之余哪怕想得不太透彻,仍是或多或少回过了味来。
细细想来,原本真定老王势大位尊、声名卓著,依着今上不似先皇胜似先皇的性子,若非姬武后继无人又素来恭顺,恐怕早不为今上所容了。
说句诛心的话,即便老王爷老当益壮,身子骨比今上还要硬朗,恐怕仍是难免要走在今上前头的。
更别提在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暮雨落花之后,那等凄惨可悲的下场只怕已是近在眼前了!
如今真定王主动交出军权,一如老虎没了爪牙,恭顺雌伏之心更胜往昔,难怪天子欣喜之下加恩至此。
即便是三位皇子,朝会前闲聊时也对今次必定要削弱宗室藩王一事有所预料,此时也颇有些吃惊,心中暗道素闻这位王叔祖行事果决,当年也是一刀一剑豁出命去,才换来如今真定王府的富贵鼎盛,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太子姬天成立刻出列,躬身行礼道:“父皇仁德,儿臣谨受教!儿臣代王叔祖,拜谢父皇天恩!”
一众王公大臣紧随其后:“陛下仁德,泽披苍生,臣等铭感五内!”
太子行礼后并不起身,接着道:“儿臣宫中亦有悍卒良将,正该为国出力,儿臣特向父皇为他们求个前程!”
此语一出,殿中立时一静。
与真定老王不同,太子此举不是为了避嫌,而是要当仁不让地争权啊!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汝南王与兰陵王对视一眼,同时迈步,紧跟着太子迈步而出。
兄弟二人站于姬天成身侧,亦是行礼道:“儿臣亦有此意,还望父皇恩准!”
许多原本认为西征与否事不关己的官员顿时全神贯注起来。
最有望触及至尊之位的三位皇子竞相表态,一如梨园中好戏开锣、大角儿登台。
夺嫡之争,哪怕不下场,也绝不可能真就置身事外了。
虽说先前真定王言辞恳切、力主西征,但在众人看来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也许只有真定王自己清楚,尤其是他变相地主动交出兵权,恐怕更多的还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天子顺势安排恒山铁骑与蓟州金城关的两个封号卫换防,嘿嘿,只要对大周禁军中的封号卫有一定了解,便不难洞悉其中深意。
敖莽在太子出列时便微微弯腰侧身,此刻更是极为识趣地退回了班次。
中途,他有意无意地与慕容盛目光交汇,笑容玩味。
由甘酒泉当家的骁骑卫历史悠久,尤其第一代校尉正是复姓慕容,后来这位出身圣人门庭的校尉积功而为封号武侯,便是以骁骑为号,骁骑卫作为其亲卫部曲,军号旗鼓得以万世不易。
圣人不出的年代,这位骁骑侯在世之时,慕容氏达至鼎盛,而等他一死,又不可避免地走了下坡路,累五世未能再出第二位封号武侯。
这种情形之下,按照大周制度,骁骑卫的旗号由天子收回,供奉于宫中由尚宝监掌管的一处隐秘楼阁之内。
到先皇时,才又将“骁骑”之名拿出,赐给一支立下了殊勋的禁军骑卫。
正因有了骁骑侯这个渊源在,哪怕时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慕容氏对骁骑卫仍有不可小觑的话语权,每当骁骑校尉一职空缺,慕容家主便可以毫不避嫌地上表举荐,而新任校尉上任后要做头一件事,便是赶往玉陵郡拜见慕容家主,聆听骁骑侯事迹,以坚其忠君效死之心。
事实上不止骁骑卫,其它来历相似的封号卫也是如此,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是大周历代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军中更视此为理所当然的传统。
区别在于许多封号卫的创始家族早已破落甚至湮没无闻,没那个能耐再出来指手画脚,这支封号卫便只会效忠天子一人。
这里面讲究颇多,是以各封号卫虽同是天子腹心,却仍有亲疏远近之别。
慕容氏高姓犹存,出自慕容氏的骁骑卫自然有些不同,在大周军中难免被人另眼相看,说难听些那就是后娘养的,哪怕在金城关再争气,仍是如此,更别提现任骁骑校尉甘酒泉本就是慕容盛的门生了。
说起来,他与被真定王丢车保帅的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可谓同病相怜。
至于穆狮磐,这才是天子的真正心腹,穆家世代将门,势力却有限,不得不一心一意依附天子,来换取每代一顶屯骑校尉的官帽。
这样的将门,要维系下去很是不易,要更进一步更是难如登天,反而破落起来倒是快得很,只须子孙不肖,连续一两代出不了宗师,就得乖乖地给后来者腾地方。
屯骑红甲乃是正经八百的天子嫡系,又是重装骑兵,既能压住大军阵脚,还有一锤定音之效,注定要构成西征大军的核心主干,各世家门阀则只能是冲杀在前、为主干遮风挡雨的枝叶。
这是姬室用熟了的伎俩,先皇更是集大成者,一场大战下来,天下皆弱,姬室独强,而这便是真定王奏折中所说“开子孙太平万世之基业”的真正含义了。
到了今上这里,唯恐天下世家门阀抱团,不肯出死力,同时大约也是为了防止重蹈湘戾王叛乱的覆辙,较之先皇又多出了夺嫡的花样来分化人心,连带着把姬氏宗室各藩也一并兜了进去,可谓用心良苦。
便如此刻,太和殿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一字排开的三位皇子。
忧虑,欣喜。
迟疑,决绝。
反复权衡。患得患失。
不少人神情复杂,就连许多自以为宠辱不惊、不再奢求什么从龙之功、匡扶社稷的孤耿老臣,心中都颇冒出几句诸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类的喟叹,随即便是对于一些个陈年旧事的追思伤感。
今日这般景象,并非是头一次出现在这太和殿上了,单是本朝,便已有数回。
然而这一次,因着暮雨落花,与以往百余年间的几次相似场景相比,又似乎截然不同。
面对敖莽略带挑衅的笑容,慕容氏家主只是淡然一笑,似是并未将骁骑卫的事情放在心上。
接着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的身上一扫而过,面容渐渐肃穆起来,开口道:“这三位逢此大世,可谓生当其时,比之当初那几位,何其有幸。”
敖莽在他不远处站定,颔首轻笑道:“可不是么,天可怜见,敖某命数不差,同样有幸躬逢其盛!至于慕容家主所说的那几位,既然生不逢时,哪怕贵为王爵,亦只能徒呼奈何喽。”
慕容盛闻言,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量,离得近些的都能听到,这等臧否皇子亲王甚至隐隐提及曾经的朝堂政争的言语,换个不够身份的,别提说出口了,便是听了只怕都可能有不测之祸。
由慕容氏家主和敖莽说来,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慕容盛微微侧头,看向殿中三位皇子,目光极是深邃。
饶是以他的尊贵身份,有些太过露骨的话也是不能出口,只在心中反复思量:“比起一百多年中忧郁愤懑以致老死东宫甚至干脆被废黜的那几位,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倒真是大位有望了,此诚可谓幸事。只是夺嫡之势日益紧迫,姬天成即便有世家和道门支持,却也不知能不能真正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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