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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红莲的语气神情很是笃定,不像是信口开河、虚言恫吓。
刘屠狗心头微动,抬手指了指大殿,笑道:“灭顶之灾?虽说这紫阳观先前是灵山的一处下院,如今被我南衙占据,且殿中供奉着的祖师神像被我命人毁了去,算是跟灵山结下了梁子……”
“可这里是京师,灵山的神通大能再跋扈,也不至于为了区区在下再次以身犯险,亦或是祭出天人一剑,于千里外取我性命吧?除此之外,我可当真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在这天子脚下毁去诏狱的南衙。”
闻言,窦红莲嗤笑道:“呦,向来横行无忌的‘吞天病虎’见过了天人一剑,终于知道怕了?这也难怪,姚太乙是灵山三老之中杀性最重、脾气最烈的一位,你昨日也瞧见了,可当真不比飞仙观主好上多少。只不过即便是在底蕴深厚的灵山,天人剑意也是极为珍贵的至宝,唯有神通大宗师亦或是大周天子这等人物才有福气消受,你……也配?”
当面被人轻视,刘屠狗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怅然道:“我当然怕,当日在天门山上亲眼目睹鲁绝哀刀意摧山,我就知道了怕,怕到明知他杀戮无辜、罪大恶极,仍是没有胆气拔刀。一直以来,我都深以为耻。”
“昨日那天人一剑,视天下生灵如无物,禁军大营数十宗师、无数年攒下的煞气军威挡不住,破境入神通的谢山客挡不住,伽蓝寺大宗师的白莲挡不住,恐怕镇狱侯同样挡不住,若非谷神殿中人出手,那座辉煌巍峨的天子禁城只怕已成了断壁残垣,且不知有多少如赶鹅小太监那样的无辜之人枉死。我自然也挡不住,力不足以自救,更不足以救人,同样深以为耻。”
窦红莲诧异地看了刘屠狗一眼:“这就是你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硬抗鲁绝哀一刀的缘由?这就是你找上门去,不知死活地拿羊泉子磨刀的缘由?这……就是你心中所求?哈,没想到黑鸦的首领、诏狱南衙的都统竟是位心怀苍生、满腹侠义的人物。只可惜,除了当日在场之人,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毕竟以你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死了,也只会让人拍手称快才是。”
窦红莲话说的难听,然而不知为何,她竟从刘屠狗的脸上看到了愉悦欣喜之意。
就见刘屠狗哈哈一笑道:“我可算不得什么好人,更称不上侠义。我只知道,纵然命贱如草,也不能逆来顺受,任凭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生杀予夺。”
窦红莲不屑道:“弱肉强食而已,这世道向来如此,即便是神通论道,又何尝能够免俗了?”
刘屠狗摆摆手,不赞同地道:“人生在世,总该讲点道理。若有人不愿意讲,仅凭谁强谁弱来区分高下,那就是这人错了,若是世人皆不愿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能以德服人固然好,如果不能……说不得二爷我也只好入乡随俗,用手中刀跟世人好好论一论这番道理了。”
窦红莲颇有些啼笑皆非:“你用刀跟世人讲道理,就不是弱肉强食了?”
刘屠狗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我持刀虽强,却不食弱肉,我虽弱,总是不肯任由强食,是以持刀。说到底,唯持刀以自强,方有选择的余地。你看那法十二北来弘法,世人皆称其为大德。他能得这等名声,引来无数信众对着那尊石佛诚心叩拜,靠的却不是自家佛法精深,也不是石佛如何庄严神妙,而是他将石佛扛在肩上,让世人亲眼见证了佛门的伟力。因有这伟力,佛理才可服人,世人才会笃信佛的慈悲,从而敬奉三宝、躬行善道。”
说到此处,刘二爷微微一笑:“我持刀时,既救过人,也杀过人,救人不贪图侠义之名,杀人也不在乎何等骂名加身。只要屠刀在手,可以宣明我意,求一个心念通达,便足矣。”
窦红莲瞪大了眼睛,饶是她出身魔门,此前也未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人,不可思议地道:“虽然持刀自强我是极赞同的,可这以力服人,究竟是哪宗哪派、哪部经书上的佛理?你如此谤佛,就不怕门中师长不容、清理门户?”
刘屠狗却是毫不在意:“我师曾言,我这一脉之中有当头棒喝、助人顿悟的法门。这便是以力说理的例证,更别提我入门时所经受的,何止百倍于此。”
在刘二爷看来,当日断头舍财,虽与他入山求道的本心暗合,可若非老狐狸以力相迫,即便他再有慧根,怕也是不肯的。
窦红莲听了,恍然道:“是了,昨日在宫中,你给小太监演示如何将白鹅打昏,师尊也曾赞叹过禅宗当头棒喝的手段。然而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禅宗,更没见过除你之外第二个禅宗门人。说说看,何谓禅?你入门时又经受了些什么?”
何谓禅,虽有老狐狸心印相传,却是以功法为主,时至今日刘屠狗仍是不甚了然,只好含糊其辞道:“个中玄妙,一时也说不尽,你只需知道,当头棒喝是禅,在宫中时你说我心中本无一物,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那也是禅。”
至于昔日种种,于刘屠狗而言仍是历历在目,却犯不着与窦红莲细说。
他当即避而不答,话锋一转道:“天人一剑,今日的刘屠狗自然不配,可将来就不好说了。”
窦红莲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知道刘屠狗此言是在回应她方才那句“你也配”,禁不住哑然失笑,心道此人当真记仇,半点亏都不肯吃。
她语带讥讽道:“知道知道,病虎山二爷英才天纵,三两年间迈步神通,不过等闲事尔。待来日于论道大会上清算因果、了断恩仇,再领教一番大能的神通、天人的剑意,不亦快哉!”
闻言,刘屠狗却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无需埋汰我,如今离着神通论道好歹还有些时日,犯不着现下就提心吊胆。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所说的灭顶之灾,既然不是来自灵山,又是来自何处?”
窦红莲微微一笑,反问道:“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刘屠狗眸光一闪,这位窦少主一大早登门,费了如此多的唇舌来示好,此时似乎终于要图穷匕见了。
他郑重问道:“你要什么?”
窦红莲答道:“魔门北宗最后一个嫡脉传人在你麾下,我要他的传承。”
刘屠狗想也不想,立刻摇头道:“不行!他是我麾下的兄弟,绝不许他人欺压。”
窦红莲似是对此早有预料,抬手打断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惜得罪汝南王,也要杀羊泉子为部下报仇,霸道跋扈的性子连同护犊子的名声已然传开了。若非如此,我早就直接去找任西畴了,哪儿用得着等你点头。”
刘屠狗当即了然,他刘二爷在黑鸦之中说一不二且不论,单是以任西畴的老于世故,若是窦红莲私下找他,无论何事,多半是不会应允的。
就听窦红莲继续道:“放心,我不白要,我手中南宗的秘法,可以给他参详。若是他想重建北宗,北衙这边儿非但不阻拦,还可给些方便,总之绝不让他吃亏便是。”
“重建北宗?”
刘屠狗有些意外,略一思忖就回过味儿来:“是你自己想另立门户吧?”
窦红莲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我算是看清楚、想明白了,这些年来魔门始终被佛门压过一头,不是没有缘由的。师尊且不提,法十二当真是给我提了个醒。”
“与其等着宗门里那些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老家伙入土,而后与同门争夺、分润多出来的那点儿宗门气运,还不如自己开疆拓土来得痛快。以诏狱的势力,扶植个大宗门出来也不算难事。如何?你如有意,我许你一个副宗主之位。”
刘屠狗哈哈一笑:“破境神通需要多少气运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个小数目,你我境界差不多,就不怕白白辛苦一场,却便宜了我?”
窦红莲闻言面露鄙夷之色:“在折柳驿时我就瞧出来了,别看你出身不凡、修为也高,却不知从哪儿学来这一身爱记仇好算计的小家子气。朝廷就不说了,但凡是屹立至今的世家、宗门,哪个不是求贤若渴、广纳英才?唯其得人,方能气运昌盛。你的南衙能养得下多位宗师,单凭这一点就要强过许多在地方州郡作威作福的宗门、世家了,我只怕你志不在此,又怎会把你拒之门外?”
这下刘屠狗当真是对窦红莲刮目相看了,没想到这个一贯飞扬跋扈的小姑娘能有此等雄心气魄。
说到宗门,他忽地想起老兵痞张宝太的大旗门,心头便是一动,当即点头道:“交换功法传承一事,只要任西畴愿意,我绝不阻拦。你要开宗立派,南衙亦可相帮,甚至你的弟子门人想入黑鸦磨砺也无不可,我自会一视同仁、绝不藏私。相应的,若有黑鸦拜在任西畴门下,你不得阻拦,若是我麾下兄弟残了、老了,需人赡养,你门中便是个去处,不得推拒。至于你门中权柄,我就不掺和了。”
“爽快!若真能重立北宗,我许任西畴自立一堂,为一脉之主,可自行招收门人、传授功法。若有黑鸦想入我门中,无论是老是残,我绝不推拒。如何?”
“一言为定!”
三言两语定下章程,两人相对抱拳,各自行了一礼。
窦红莲的目光紧紧盯着刘屠狗,认真地道:“你这是在为部下谋退路,自己却果然志不在此。你外结公西氏,内里吸纳了不少大旗门子弟和西北刀客游侠儿,再加上得天独厚的阿嵬,如今西征在即……说说看,你是想学灭国掠地、杀人如麻的戚鼎,还是想学伐山破庙、奴役鬼神的灵应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