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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有一条链状的群岛,早在数万年前,这块狭长的土地便被少海淹没,变得支离破碎,如今只剩数十座贫瘠荒岛,历经浪涛日夜拍打。
其中最大的岛屿,叫“沙门岛”,位于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外,有淡水也有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
可当齐国灭亡时,却有两三千人逃到了岛上……
他们都是不愿意屈身事秦的齐国兵吏,齐王建投降秦国,不想做亡国奴的人,便追随宁死不降的雍门司马,跑到海边,夺了舟师大船,扬帆北航至沙门岛暂避,以图日后能反攻大陆。
但那时候众人没想到,他们在这片海岛上一呆,就是六七年。而且四处闻讯赶来投奔的人来越来越多,如今五个主要岛屿上,人数已经直逼四千!船只多达百数,这批人,被朝廷称之为“盗寇”,他们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们只是失败者。
这一天凌晨,秦始皇口谕传来后,岛上由石头垒成,简陋至极的”司马府“中,却响起了剧烈的争吵!
田横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把无鞘的剑,双眉斜插鬓角,胡须也夸张上翘,优雅中带着点傲然,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司马,眼下是极佳的机遇,为何不按与我家兄长商量好的计划,立刻发兵南进,以吾等四千之众,一旦登岸,齐地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大事可成矣!”
雍门司马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向齐王建提议,抵抗到底的鹰派将军,似乎已经老了。膏油灯映照下,星星点点的白发已从他头上冒出来,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强壮,拥有公牛般宽阔的胸膛和年轻人的平肚子,只是面容上,却多了几分踌躇。
他叹气道:“我听闻,秦始皇帝未死,还向天下发出口谕,以威慑豪杰,岂能贸然举事?”
田横眉毛一扬道:“所谓的秦始皇口谕,是假的,他已经遇刺身死,秦人为了稳定人心,秘不发丧而已。”
“真假未知,还是再等等为妥。”
雍门司马的确没有当年的锐气了,那时候他尽的是为臣的责任,可现如今,四五千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这是复齐的最后希望,若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举事,招致秦朝疯狂镇压,那复齐,就彻底成了泡影。
故而,他婉拒了田横、田都二人的请战,并决定,待会就让外面等待号令,准备出海去齐地的海寇群盗们解散,气得二田出来之后抱怨道:
“司马老矣,且非诸田,不知吾等之危!”
容不得他们不着急,田都与秦吏有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渴望回去复仇。田横则是看到,胶东诸田被一扫而空后,或许很快,就轮到临淄诸田了,到那时候,非但是国亡,家也破了,失去了诸田响应,再谈什么复齐,无异议痴人说梦。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田横一咬牙道:“狄县那边已准备妥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雍门司马老迈胆怯,那吾等便帮他做决定!”
……
海风吹散薄雾,朝阳的曙光照亮云层,天空变为鱼肚白的红晕,黑暗的大海化作苔藓的灰绿。
寄居蟹从沙里探出脑袋,朝大海爬去,海鸥鸣叫掠过群岛,沙门岛群盗也尽皆苏醒过来,掀开已经不再干燥的稻草毯子,走出棚屋,敲打着酸痛的身体。
他们或衣衫褴褛,或穿着鱼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鱼叉,背着短弓,这便被朝廷称之为“盗”的一群人,过去也是体面的贵族、轻侠、士人,如今却落魄成了这般模样,恍如野人。
没办法啊,沙门岛虽然可以住人,但条件实在是艰苦,地形崎岖,岸边大部分地域,皆是尖石绝壁,暗苔攀附,沾满鸟粪。每年夏秋,更是狂风骤狼,入冬后,不止风大,还湿冷得紧。过去,只有实在活不下去的渔民、逃犯才会来这讨生活。
原本只能养活数百人的岛屿,如今挤了几千,自然更加窘迫。
此时,众人纷纷燃起枯黄的树木芦苇,做简陋的朝食,没粮食的只能咽着口水干看,不时发生因抢夺食物而引发的骚乱。
每个人都在与饥肠辘辘做斗争,但却无人离开,他们今日聚集于此,只为等首领们决定一件事。
但雍门司马却迟迟没露面,就在众人诧异之际,反倒是岛上的二号人物田横,以及新加入盗寇的田都踏着晨光,来到众人面前。
田横先站了出来,他为人任侠,很得群盗拥护,此刻朝众人一作揖,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瞒二三子,岛上的众人,快活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没错,这岛屿上既无舒适生活,也无前途可言。在这里,不管是做和大海搏斗的渔夫,还是当想从贫瘠土地里挖出一点作物的农人,都收获甚微。
而且每年一入冬,窝棚抵御不了海风,夜夜受冻,岛上却无桑麻之利。
想要拥有粮食衣帛,就得依靠齐国本土诸田的资助,间或出海劫掠秦官府的盐场亭舍。好在那几年里,夜邑田,狄县田,即墨田,都暗中派人送来粮食衣服,所以日子还凑合。
可自从去年开始,想在齐地获得补给已经越来越难了,群盗最大的金主,夜邑田氏覆灭,家主田洸被黑夫所骗,缉拿斩杀,其子田都带着百来人逃到了岛上。
秋冬时,秦始皇进入胶东巡视,大军云集,还从会稽调集了船队到胶东驻扎,群盗们更不敢去冒险。
眼下秦始皇虽然走了,大陆上还有传言说他已遇刺身亡,但胶东的海防,却比先前还严了几分。入春以来,群盗也试图去胶东盐场滋扰,却先被曹参迎头痛击,又遭到任嚣楼船袭击,损失惨重,只能丢下数十百具尸体退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群岛上的余粮日渐减少,虽然雍门司马承诺,沧海君会派船运来些粮食,但远水不解近渴,四千张嘴,根本填不饱。
饥肠辘辘的肚子告诉群盗,田横所言都是真的。
田横一股脑将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最后道:“我知道,汝等与田横一样,来此只为复齐,只为守住齐人最后的骨气!可这六七年来,吾等都在挨饿受冻!这半年来更甚!已有数十人相继饿毙。”
亦有很多人实在受不了,但又不敢回齐地,于是便去了东面的朝鲜、沧海城,那里好歹能想办法填饱肚子。
复齐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或许,是时候醒过来了。
但田横却不愿意。
他对众人袒露处境:“我掌管岛上府库,故知,仓禀里粮食已空!虽说吾等每天都能从海里捞点鱼蟹虾蛤,可就算把所有船和人手都派去打鱼,也不够四千张嘴吃。只靠沙门岛自给自足,今年冬天,起码要饿死几百人!再冻死几百人!”
这一切,都怪那黑夫,从到胶东上任起,黑夫就在精心地编织着擒拿这群大鱼的网,让众人如噎在喉。
黑夫郡守看准了群岛海寇无法自给自足,不断打击他们上岸的小股部队,田横很清楚,再这样下去,等胶东新设立的青岛港造了足够的海船,便能大军攻来,将群盗一锅端了。
“再空待下去,吾等就要变成网中的鱼儿,任由刀俎宰割了!”
田横说的都是实话,绝非危言耸听,群盗愣住了,随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来:
“田君,不是说秦始皇帝已死,吾等要追溯司马,杀回齐地去么?”
“没错。”
众人鼓噪,他们都是血性男儿,这才会在家国覆灭之际,随雍门司马渡海至此,比起在岛屿上苟且,他们宁可奋起一搏!他们相信,只要齐国光复,他们过去体面舒适的生活,也能统统夺回!
田横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雍门司马认为,还要再等等……”
“等,还要等到何时,等到吾等老了,再也拿不动戈矛么?”
一个曾经的齐人技击哇哇大叫。
“没错,不能再等了!”
田都也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接话,他是安平君田单的曾孙,在齐国声望很高,自从家族被夷灭,父亲被黑夫骗杀后,便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却像是打开了匣,急速地吼道:
“秦军入齐,齐王要投降时,雍门司马和即墨大夫四处号召诸田勤王兵谏,我父说再等等,因为我家或能苟存。”
“那胶东郡守上任时,刺杀不果,我提议再试一次,除恶必尽。我父又说再等等,只因心存侥幸,觉得那黑夫不曾察觉是我家所为。”
“胶东打压私学时,我家依然事不关己,因为吾等觉得,只不过是些读书士人,与复齐无涉。”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怒发冲冠道:
“待那黑夫诱骗我父,将屠刀斩向夜邑田氏时,即墨田氏,各县诸田,也一样选择等待,因为被夷灭的不是他们,彼辈皆想,‘我或能活’。”
“但后来又如何?前不久,即墨田氏,胶东诸田一样惨遭迁徙,背井离乡,连氏都被改了,先祖再无血食。此时此刻,胶东,已无人能为他们张目!”
“若再空待下去,很快就要轮到齐地诸田沦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吾等空守海岛,也迟早会遭剿杀。到那时候,什么复国,什么报仇,都成了笑话!”
“然也!”
田横亦大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眼下秦始皇帝遇刺,或已死,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绝不坐以待毙!”
群情愤慨,众人沸腾了,牛角号,螺号不时响起,更多的人则敲打剑和木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敲打声响彻岛屿,直到田横双手往下重重一按,让他们安静。
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了健壮的右肩,振臂高呼道:
“愿随我向雍门司马请命,返回齐国,光复故土者,袒右!”
是日,沙门岛上,四千人,尽袒其右!
他们已经不仅是为了复齐!
也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