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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风从角落里拿过琴,放在他身侧,大手抚上去,翻涌的心绪才勉强压下一点。
“你,你接着往下说!”
“朱旋久的心魔是一轮血月,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一步一步往下查,发现朱旋久参与了前太子的巫咒案。”
“诤——”
包在黑布里的七弦琴,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让晏三合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再看董承风脸上的表情,好像从天上掉了一块石头下来,正砸在他的脑门上。
好半晌,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个马前卒而已。”
师爷的脑子好使,一下子悟出了事情的本质。
“本来我以为,这个心魔解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哪曾想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晏三合默然片刻,又道:
“与血月同时出现在朱旋久心魔里的,还有一群乌鸦,后来我才发现,真正有心魔的人,不是朱旋久,而是那群乌鸦。”
董承风放在琴弦上的手,又紧绷起来,绷得青筋直冒。
“乌鸦怎么会有心魔?”
“问得好!”
晏三合的声音低沉下来。
“其实,那群乌鸦是太子巫咒案中枉死的冤魂,他们是在借朱旋久的心魔,解自己的心魔。”
“他,他们的心魔是什么?”
“让巫咒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诤——”
又一记琴音,闷闷的传出来。
董承风死死的看着晏三合,本来他的眼窝就深,眼神黑沉沉的,让人不太敢和他对视。
但此刻他的眼神里,呼之欲出的并不是震惊,也不是匪夷所思,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欣喜。
“董承风,这就是我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冒着九死一生把你掳来的真正目的。”
晏三合拿起自己的那枚玉佩。
“这枚玉佩并不是我的,而是先太子的同门师弟唐见溪送我的,因为心魔的原因,我找到了他。”
“哈哈哈哈哈……”
董承风再一次爆发出笑声。
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积在一起,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流进嘴里,竟然不是苦涩。
是甜的。
赵容与,你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给自己喊冤吗?
你他妈的可真能啊!
晏三合看着他笑,心却直往下沉,这笑里没有笑,更多是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
为谁难过?
为赵容与,还是为他自己?
良久,董承风止了笑,伸手解开几颗领口的扣子,袖子往上一撸,把小几拍得砰砰直响。
“这车上有酒吗?”
“没有。”
“有!”
薜昭扔进来一个羊皮袋。
董承风捡起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个口,嘴一抹,咒骂道:“操,真他妈的烈,过瘾!”
晏三合彻底愣住了。
这人是把师爷这层老奸巨猾的皮彻底脱下来,然后又披回原来那张放浪形骸?
“我这人,平常话不多,只有喝了酒才会多说几句。”
董承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六年了,这还是我头一回喝。”
晏三合一下子就听出来这话里潜台词:“你是在六年前,到汉王身边的?”
是啊,不知不觉竟然六年。
董承风不在意的挑挑眉,绕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小丫头脑子挺聪明啊,看来爹娘也应该是个聪明人。”
怎么听上去,有些老不正经的意味呢?
晏三合故意脸一沉,用手指在小几上点点:“酒也有了,该轮到你讲故事了。”
董承风倒也痛快:“说吧,丫头,想听什么?”
“想听你的身世;听你怎么和前太子认识?为什么会到他府里做琴师?
听你在前太子府几年的所见所闻?后来又是怎么离开太子府的。还有……”
晏三合承着他的目光。
“前太子府,到底是谁做了赵王的内应,是不是手巧的夏才人?那么沈杜若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你竟然连沈杜若都知道?”
董承风脸上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
晏三合:“知道她医术很好;被他爹算计,进了太子府当女医;还知道她是唯一一个在巫咒案以后,还活着的人。”
丫头啊!
这些你都不该知道。
董承风慢慢垂下的目光,掩住眸中一点欲夺眶而出的泪。
你最该知道的,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还有。
你是谁?
晏三合敏锐的发现,董承风身上的气质又变了。
从眼神,到表情,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无声的往外流淌着一种叫“悲怆”的情绪。
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一点压迫感,多了一点难得的脆弱。
她没有再催,而是静静地等着。
“我的身世很简单。”
董承风终于抬起了头,面色平静道:“西域人,羌族,爹娘生了八个儿子,我排行第六。”
有一年师父游历到他们家乡,突然萌生了想要买个儿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的念头。
上百个孩子挤在一起,师父让他们把手都伸出来,看一圈后,挑中了他。
他是这些孩子里面手指最长的。
师父替爹娘买了四头母羊,一头母牛,五头畜生换了一个他,师父常说:你小子值老钱了。
“那时候,你几岁?”
“七岁,还没一条自己的裤子,都是穿上头哥哥穿破的,夏天就直接光了个屁股,家里十几口人,穷得叮当响。”
董承风笑道:“没有人舍不得我,就我娘送我的时候,抹了几滴眼泪。”
“你呢,舍得家里人吗?”
“我舍不得个屁!”
董承风:“我师父一看就是个有钱人,手比我们那边女人的脸蛋还白还嫩。
母羊生小羊,母牛生小牛,家里多了这五头畜生,小的能吃饱饭,大的能娶媳妇,多划算。
再说了,师父把我买回去,是替他养老送终,那还不得加倍的待我好,否则等他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就不担心我做点啥?”
晏三合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人的野性从哪里来——爹生娘养,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他待你好吗?”
“好个屁!”
董承风灌了自己一口酒,“天天让我练琴,弹错一个音,鞭子就抽上来……”
不抽手,不抽脸,就抽后背。
旧伤还没好呢,新伤又起来,那几年他后背就没有一块好肉,睡觉都只能趴着睡。
“最苦的时候我心想逃吧,反正他也逮不着我。”
“逃了吗?”
“还没逃呢,他就赶我走了,说我烂泥扶不上墙,不配做他的徒弟,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别折他的寿。”
“是激将法吗?”
“不是,是我真的不长进。”
董承风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笑了。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每天就知道撒了风的跑啊,跳啊,比那狗儿、马儿都跑得欢,哪里能坐得住?一刻都坐不住的。”
可离开了师父,他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