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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入这家公司的时候,老板还只是部门经理,我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我卑微地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而他,亦卑微地努力争取着地区总经理的位置。
我记得当年老板的老板,亦是一个人精,老奸巨猾到完全看不出老奸巨猾的那种人。老板当年常常没有少在他那里吃亏,但是他很走运,他有比他更卑微的下属们,他可以原封不动将他的委屈乘以二再送给他的倒霉下属们。
而我,正是那个首当其冲在他手里练忍功的倒霉家伙。我那时年纪小,没有重要的客户,没有撑腰的后台,在这间公司里,一点人事关系也无,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任意被劈头盖脸骂到尽兴,反正我无关紧要。
我记得我获得尊重的第一步,生意人唯利是图,钱能给人力量,钱亦能给人尊严。老板见到我,会得叫我一声展颜,便是自那一日我签回老王的大订单。
老王给我的,是我在这间公司里终于站稳脚跟的一块地基。老板给我的,是我在这个万恶社会的一堂启蒙课。
我也见过他开通宵做足功夫,只为了年终的业务量可以给他一个升迁的机会。总是这样,人压他,他压我,我?
我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属下,我一样不是一个好上司。
我凭什么要做好人?我一路走过我属下那几个小小的隔断,他们集体忙碌,坐在电脑前滴滴嗒嗒将键盘敲得如同放机关枪,我故意放慢脚步,但他们一致决定了把我当透明。
看,这就是我的人缘。
我对自己苦笑,后悔么?当日也可以不那么刻薄对他们的,不是一定要大声呵斥,斤斤计较才当得起这个家的,如果能重新再来一次,我会对他们好一些么?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但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走进老板房间。
老板也在故意忙碌,他在我推门进去的同时开始拿起电话,挥手令我出门等候。
我犹豫,是否可以直接将辞职信甩在他脸上?那样一定非常痛快,且,戏剧效果惊人,足以安抚我受伤多年的弱小心灵。
我真想看他那种受辱吃惊的表情,多年来,自他终于坐上宝座,我再未见过他那种足以令我多吃一碗饭的好表情。
但我还是放不下多年养成的谨小慎微。我终于还是得体地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站在他门外,我看着手里的信,不知道真的把它递出去,明天的太阳是否会照旧升起?
人果然是动摇的动物,刚才我还是义无反顾决定了回家吃老本,等灵魂附体,完成交易,享受人生,可现在,真的要跨出这一步,我却徘徊犹豫,连个甩辞职信的痛快动作都做得变形走样。
但是,我想我最终是会甩出这信的。我想象老板的暴跳如雷,想象我的据理力争。想象他在我小宇宙爆发的争辩里越发火上浇油的愤怒,然后我会在他开口叫我滚之前扔出辞职信,好吧,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我深吸一口气,做足准备,最后一战的准备。
老板的电话并不是长篇大论,他很快提高声音叫我进去。
于是我又走进这间办公室。
不是没有野心坐进这间房间的。我一路靠自己披荆斩棘,运气与算计一起上阵,走到今日地步,也曾经幻想,有朝一日大权得握,总也要作出一番事业,扬眉吐气。
但那样的辛苦路程,需要付出的,是全部的自我与灵魂。
哦,我想起,灵魂已经失去,自我大约也已远离。我还没有坐上这个位置,却已经付出无可挽回的损失。
我看着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男人,老板大人也正细细瞧我,脸色出乎我的意料。
这样的脸色在平日,可称和蔼。
但现在的状况是,我忤逆圣意,自作主张替老王下调了5%价钱,公司少赚许多,这种罪行,并不可能享受和蔼脸色。
所以我有些疑惑,心中暗自警惕,只怕他突发血滴子,取我狗命。
他微笑:“展颜,昨日你与老王签的合同,我看过了。”
我也微笑:“没经过您同意,就把价钱改了,我的错。”
他还在微笑:“老客户了,这个价钱不算太差,这也应该的,现在生意难做,能签下来,已是大功一件。”
我笑得僵硬:“您不怪我?”
他当早上的追命电话不存在,笑得我如沐春风:“怎么会?做生意总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你这么做,甚合我意。做人,要知进退,懂感恩,你年轻人,总不懂得这个道理。还是得跟着我,好好磨练。将来,才能做大事,哈哈,哈哈。”
我下意识回头去找老刘,乖乖,自认识老板那一日起,此人就未曾对我笑露过四颗牙齿,而此刻,他足足裂开了一道大裂口,展示了他的八颗精心洗过修补过的白牙。
我只能认为,这是魔鬼老刘动了啥子手脚,老板失心疯了,绝对失心疯了。
但老刘并不在这间办公室,我看过所有角落——本就没有什么遮掩物的房间,其实一眼便能扫完全局。
我足足用了一分钟,才不可置信回过头,看老板。
他的春风是倒春寒的刮骨阴风,我握紧拳头,等待他随时翻脸发飙。
可他依旧笑得好似倒欠我百八十万,竟有些讨好:“展颜,你速速抓紧,替老王多操操心,把这笔单子做好。你放心,下调了价格,但你的提成业绩照原价比例来算。你为公司劳苦多年,公司绝不会亏待了你。”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我几乎要拿手去探视老板额头温度,这是烧过四十度才会有的胡话梦呓吧?如非亲耳听见,杀我的头,也不会相信这些话出自老板大人之口。
不,即使是亲耳得闻,我还是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
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吧,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
人?
我忽然想起莫文,前台位置坐足三年而毫无升迁迹象。我试探着问:“莫文,能调回我部门做我助理么?”
老板一脸迷惑:“莫文?谁是莫文?”
我念她英文名:“WENDY。”但其实我都不确定,她是否叫这个名字。
老板依旧迷惑:“wendy?谁?”
我直接报职位:“前台,那个脸小小眼睛大大的前台。”
于是老板挥手,我打赌他依旧毫无印象,但一副大方的样子:“你看上的必然是人才,既然如此,就调去你那里吧。哈哈,哈哈。”
他还在笑,我已经在心中确定了此乃被落蛊的铁证——魔鬼也会下蛊么?我真想立刻抓住老刘问个明白。
但是显然,我必须先应付完眼前绝对失常的老板。我看了看手里的辞职信,不知道是否应该递出?
从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可以在老板的咆哮里甩出辞职信,义无反顾收拾包袱走人,但,现在我面对的是出奇讲理的老板,出奇软弱的迁就,出奇和蔼的安抚,我的手软弱无力,竟递不出那封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