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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宴席是纺织厂的工厂主汉普先生提议筹办的。
作为东道主,他的动机也非常简单:无非是想讨好马可·埃斯波西托和泰晤士夫人罢了, 但汉普先生没料到的是, 泰晤士夫人竟然会携男伴出席。
走进门的一男一女落落大方, 泰晤士夫人乌发红唇, 精致的面庞在红褐色的衣裙衬托下锐利且明艳;而她挽着手臂的绅士高大挺拔,身着米色正装, 却用了同样颜色的领带配合女伴的服装,看上去就是一对儿体面的上等人,很是相配。
“泰晤士夫人!”
汉普先生迎了上去:“这位是?”
“啊, 容我介绍一下, 迈克, 这位是今夜宴席的主人汉普先生,”泰晤士夫人开口,“汉普先生, 这位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
谁会带“朋友”出席私人宴席?汉普先生顿时明白了二人的关系。
只是……
汉普先生担忧地朝着马可·埃斯波西托的位置一瞥。
谁都知道意大利人向泰晤士夫人示好一事, 而现在泰晤士夫人不仅不领情, 反而自己领了一名情人过来?汉普先生不由得开始担心, 若是马可在餐桌上翻脸该怎么办。
对此伯莎倒是不在乎。
她又不是傻瓜, 还摸不清意大利人出席的理由?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伯莎若是不打定恶心对方的主意压根不会出现。
当然了,如此一举或许也恶心了迈克罗夫特一把。
工厂主的宴席, 座上宾还各个是帮派分子, 若非为了伯莎, 堂堂福尔摩斯先生断然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迈克罗夫特不仅不在乎,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餐桌上二人的位置离得很近,迈克罗夫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情人”的角色,目光自始至终就不曾离开过伯莎,还时不时凑近与其低声说着什么私房话。
汉普先生担心马可·埃斯波西托会就此翻脸,但他没有。
意大利人坐在伯莎正对面,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态度,在伯莎第三次被自己情郎的低语逗笑之后,他抓住交流空档,用低沉嗓音开口:“夫人,希望我赠予你的那些衣服能得你喜欢。”
——所以说,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送衣物这事本就够私人化了,他送完还偏偏拿到餐桌上公开讲,哪怕伯莎带着情人来也没拦住他。
如果这还不算不怀好意,伯莎还真不明白怎么才算。
但对此她不过是放下刀叉,端起酒杯,满不在乎道:“也希望我送你的女人能得你喜欢,先生。”
看似无所谓,却一句话也不肯退让。
对此意大利人不过阴沉沉一笑:“放心,夫人送我的人,我得把她当公主和女王那般捧在掌心里才成。”
只是他说到最后时,“捧在掌心”一词语气微妙地加重,比起承诺,更似威胁。
但伯莎可不吃这套。
他威胁她,她不会威胁回去吗?因而泰晤士夫人不过莞尔一笑:“是呀,凯蒂很受欢迎的,你可得替我照顾她,不然整个白教堂区的男人们都得记恨上你,马可。”
“那是自然。”马可冷言回答。
餐桌一时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气氛逐渐变得紧绷,坐在伯莎身畔的迈克罗夫特侧了侧头,而后换上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他慢吞吞说道,“这就是那位送衣服的先生。”
马可·埃斯波西托的眼神立刻转向了迈克罗夫特。
这是自打众人坐在餐桌前,两位男士第一次产生视线交流。
意大利人似是挑衅般抬了抬下巴:“有什么问题?”
迈克罗夫特笑了笑:“就是觉得有趣罢了。”
伯莎挑眉:“有趣?”
迈克罗夫特极其认真、极其耐心地开口解释:“大张旗鼓地送一位女士服装作为礼物,这可不是追求女士的办法,听起来不太像是想要娶对方为妻,倒是像急着——”
“急着什么?”
马可冷冷打断了迈克罗夫特的话。
他丢下手中的勺子,餐具与餐盘碰撞发出“铿锵”声响,让餐桌上的其他人都为之抖了抖。意大利人往椅子上一靠,杀气尽显。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嗯?”马可开口。
迈克罗夫特全然不为所动。
挺拔且整洁的绅士,不过是文雅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
他甚至用帕子擦了擦并没有沾上任何污渍的嘴角,而后头也没抬,仍然是那雷打不动的温和口吻:“出口威胁之前,先生,最好也看看威胁的是谁,不是吗?”
马可阴沉着脸:“那么还请这位先生报上来头了。”
迈克罗夫特侧头看了伯莎一眼。
坐在他身边的牙买加女郎却只是非笑似笑地端着酒杯,她今天的头发依旧高高盘起,却在额前故意留下几缕点缀,打着卷的发丝垂在额前,半遮暗金色瞳孔。
既不解围、也不慌张,分明是看好戏的模样。
——两个男人为了自己发生争执,谁又不会乐在其中呢?
虽然知道迈克罗夫特话中有话,绝对不是为了争风吃醋才贸然出言,但伯莎还是很期待他会如何应对。
而福尔摩斯从不让人失望。
意大利人请人报上名头——可谓是十足的帮派作风,若是对方的回答不足以震慑自己,或者说不让自己满意,马可·埃斯波西托和餐桌上他的家人,绝对会第一时间从腰间掏出枪。
然而面对这般威胁,迈克罗夫特的脸上依然挂着礼貌的笑意。
“史密斯·韦森的11.43mm斯科菲德左轮手枪。”
他客客气气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杀死地下水道奇怪生物的子弹,就来自于这一枪支型号,苏格兰场正在进行调查。”
迈克罗夫特说着,总算是抬起目光,坦然地迎上马可毫不遮掩杀机的眼神。
“英国军队和警察机关并不使用这一型号的枪支,近半年来也没有记录在册的枪支入境,因此击杀奇怪生物的配枪,只可能是走私过来的,”迈克罗夫特说完,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补充,“刚好和你现在准备拿出来的配枪型号一样,先生。”
说完他一笑:“刚刚子弹上膛时声音很响,只可能是左轮。不过下次用枪在桌下指着对方时,还是拿出来上膛为好,否则擦枪走火……可就麻烦了。”
最后一句话落地,整个室内呼吸可闻。
迈克罗夫特没有等待马可回应,而是转向汉普先生:“先生,你最好排查一下自家工厂的地下水道。为什么会有人持枪去地下水道,还刚好就在凶杀现场附近……这很值得怀疑。”
马可·埃斯波西托的脸色变了又变。
尽管迈克罗夫特没有报出自己的来头,可这么一番话句句暗示是意大利人持枪于地下水道徘徊,且杀死了奇怪的地下生物,甚至拐弯抹角地说是马可指使杀人灭口。
一席话下来,原本用以讨好两位帮派头目的宴席,吃的那叫一个奇怪。
待到汉普先生擦着冷汗先行将泰晤士夫人和她的情人送走,坐在一旁阴沉着脸的马可·埃斯波西托才招了招手:“布鲁诺。”
意大利家族的管家上前:“什么事,先生?”
马可:“查查这个人。”
他咬牙切齿道:“究竟是什么来头。”
***
而走出汉普先生家宅的伯莎却格外开心。
这么一场好戏看下来,怎么能不开心?
迈克罗夫特亲自为伯莎打开马车车门,二人上车落座后,马车缓缓朝着工厂主的住户区域缓缓离去。
昏暗的环境中,伯莎一勾嘴角:“倒是像急着干什么的?”
——之前迈克罗夫特说,马可送衣服的行为可不像是想娶她为妻,之后的话就被意大利人亲口打断了。
迈克罗夫特拎起自己的手杖,坦然道:“倒是像到了月份的动物。”
“嗯哼?”
“把漂亮的尾巴展示给雌性看,急着求偶罢了,却不曾意识到同时也把难看的屁股露了出来。”
说这话时,迈克罗夫特的脸上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埃斯波西托家族需要的是白教堂区,马可想联姻,做出这般侮辱你清白的事情,和他想要达成的目的简直是南辕北辙。”
“你怀疑他另有目的?”
“不得不这么考虑。”
“也许是你想多了,迈克。”伯莎笑道。
“哦?”
迈克罗夫特讶然侧头:“我洗耳恭听。”
对方认真起来,伯莎却依然懒洋洋地说:“不是所有男人都有绅士风度,意大利人不过看我是个女人,已然把白教堂区视为囊中之物,没放在心上罢了。”
“原来是这样,”迈克罗夫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谢谢夸奖,伯莎。”
“……”
她说不是所有男人都有绅士风度,意指马可是个混账,但反过来理解,伯莎面前只有迈克罗夫特一人,要理解成夸赞他比马可有绅士风度也没问题。
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厚脸皮呢,伯莎暗自好笑。
但玩笑过后,迈克罗夫特回归正题:“餐桌上的质疑并非我恶意中伤对方,我确实怀疑意大利人。至少枪是他们的,马可·埃斯波西托的反应也不对劲。”
“你说不对劲,”伯莎恶劣道,“是指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枪毙你?”
“当然。”
迈克罗夫特正经应下了伯莎的揶揄:“西西里人锱铢必较。如果我的指责侮辱了他们的名誉,岂止是我,我的兄弟,我的父母,甚至是你,伯莎,都逃不掉报复。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映证了我的推测是对的。”
也就是说,意大利人有很大概率与凶杀案相关。
伯莎想了想:“如此说来,那爱尔兰人罢工闹事的那晚,意大利人出手掺和绝对不止是干扰做生意这么简单。”
他们很可能就是冲着镇压爱尔兰人,阻挠他们挖掘真相去的。
若非摩斯坦小姐因缘巧合下找到了伯莎,后果怎样,还真两说。
“你……小心一点,”伯莎微微蹙眉,“今天你砸了意大利人的场子,他明面上不报复,不代表私底下不会找你的麻烦。”
“我更怕他对付你,伯莎。”
“嗯?”
迈克罗夫特没有立刻解释。
马车随着行进微微摇晃,室内昏暗,但二人面对面而坐,距离不过三十公分,伯莎的裙摆时不时碰触着男人的膝盖。
视线交织、沉默蔓延,狭窄的室内发生了微妙的气氛变化。
男人不过稍稍前倾身体,就达到了抬手触碰的距离。他宽大的手掌停留在伯莎的脸颊斜上方,替她整理好故意垂在额前的碎发。
皮肤始终没有发生接触,但那么、那么近,伯莎还是能感觉到男人的热度隐隐在她的额角徘徊。
“你把那名红灯区的姑娘送了过去,”他低语,“是否为此耿耿于怀?”
“……”
伯莎的眼神闪了闪。
她没回答,但已经给了迈克罗夫特答案。
“我知道你不是单纯为此介怀,伯莎,”他说,“更是因为这是一个开端,就像是打开了河坝的水闸,一旦开始,就永不会停止。”
“接下来你打算说什么?”
伯莎的语气轻佻,像是在开玩笑,但话语却不怎么不客气:“你的弟弟可是难得出言鼓励,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呢。”
迈克罗夫特忍俊不禁:“我倒是觉得还不够,伯莎。”
伯莎:“怎么不够?”
他看着她。
“在南岸街的废墟上,你亲口对我说你看中了白教堂区,”迈克罗夫特平静开口,“那时你就理应做好准备。”
说着他的手掌下挪,最终停留在伯莎的手背上方。
二人始终不曾发生接触。
“即使那时没做好准备,”他说,“布莱恩·怀特牧师的鲜血,也理应让你做好准备。”
“其实他没流多少血。”
伯莎似是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他那副模样,连鲜血涂地都做不到。”
迈克罗夫特不怎么愉快地抿了抿嘴角。
而后他再次开口:“意大利人正是想要如此逼你,伯莎,逼你踏进同一个污水坑里。”
泰晤士夫人自诩清高,和那些用尽手段的黑帮不一样——伯莎也不是真这么想,她只是想着尽可能游走于灰色地带,这样日后好洗白上岸。
毕竟洗白上岸、从黑变白是每个帮派做梦都想成功的事情。
但她这么做,总是会让其他势力看不过眼。
显然马可·埃斯波西托就是其中之一。
伯莎看着迈克罗夫特的双眼:“如果他们成功了,我踏进去了呢?”
迈克罗夫特沉着迎上伯莎的目光。
“那么,”他说,“我有许多办法把你拉出来。”
说出这话的迈克罗夫特冷静、坦荡,总是端着几分绅士模板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郑重的意味。
伯莎没说话,她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可那双微微下弯的双眼却透露出了真实情绪。
这淡淡的情绪,也让迈克罗夫特不着痕迹地放松半分。
他察觉到了,但伯莎并没有将这份情绪付诸行动,两个人只是保持着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天知道她多想因为这句话扑上去亲吻他。
***
而迈克罗夫特推测从不出错。
三天之后,伯莎来到事务所,迎接她的却是托马斯和内德凝重的神色。
“夫人。”
内德将手信递了过来,伯莎低头一看,仍然是意大利人的来信,马可用那手嚣张的字体写明,他又为泰晤士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请她到纺织厂一来。
这次的大礼是,他为泰晤士夫人发现了几名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