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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不像我想的那样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反而静静无声。酒意上来,我胆大包天地钻过去,看我的石头正巧砸在她膝头,突出一节骨头,正在汩汩往外冒着血。
我登时忘记了这是要杀我的人,酒意上来了挡也挡不住,我将石头扔开,她却依旧死死抠着墙,墙上都是驳黑的手印,烧得凹下去。
想必那毒发的痛苦比被砸断了腿的痛苦更甚几分。
我头回干这样的事情,早就慌得六神无主。看她堂堂一个修道之人,毒鹰宗护法,曾经的天岚宗首席大弟子,闹得天翻地覆,现在被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未成年姑娘拿石头砸断了腿。
说出去我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悲戚。
只是虽然腹诽,酒意好像一股青烟似的窜上天灵盖,我就忘了我是谁,这人是谁,猛地扑过去,拍拍她的脸:“我该怎么救你?”
她并不作声,咬紧牙关,唇角渐渐淌出血来。
我低头又看被我砸断的小腿,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出去找了个木板,又将我晾出去的衣裳更扯成不像样,看她疼得顾及不到腿伤,我便打了个简易的支架把她的腿固定好了,左右团团转,脑子一热,便想到清嵘的师父说,水灵可解毒。
我又比水灵厉害一些,虽然我还没有做成丹药,但是药材总是最重要的。
可我又不能割肉下来,也不知道有用没有。修道之人,不管正道邪道,都稀里糊涂一团别人看不懂的规矩,我虽然醉酒,却也知道不能以身犯险。
忙活出一身汗来,我才清醒了些,暗道我这是干什么?救人?我该朝头顶砸过去才是,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任谁都能杀了才是。
若是我不敢动手……
我想起了清嵘和清嵘的师父,他们不是一直喊着要为正道除害么?如此一想我脑内灵光不少,便急急忙忙想奔出去,奔出去撞在门上,拉开门,凉风拂面,我又想,我这岂不是借刀杀人?
但是她还要杀我,用我炼化成丹,半点仁慈也没有,我又多出来哪门子的良善?
一来一回,我又扭头回去,跑是跑不远,看白凤翎艰难地像是活不过今晚的模样,我又看她被我砸断的右腿,彻底醒了酒。
我在干什么。
等她病发过后,还不立时杀了我?我哪里还有逃跑的余地?
心里天人交战片刻,我暗道在这魔女身边呆不得了,不如去清嵘师父那里避难,不过想必白凤翎好了之后还是找得到我。
我不由得极为忧心,偌大一个西辞山,竟然没有我可去的地方。前山我也不熟悉,后山有个能困住人的阵法,我先前就被困住了。
正在我天人交战之时,突然听得外面几声软底鞋擦在地上的声响,极细极软,我侧耳听了片刻,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你这院子不错,我明儿和你换换。今儿怎么没去赴宴,掌门老头见你不在,以为你要放火烧山了呢。”
是林昂如的声音。
开门声才响起,我一个箭步跳出窗外,蜷在窗根底下,自欺欺人地期望林昂如不要听见我的动静才好。
白凤翎的低声喘息好像有韵律一般,林昂如笑道:“呀,这是发病了,刘先生怎么说?说给你炼丹了没有?不是难得捉了个水灵么,苏子枭都要被你气死了。”
我听见了师父的名字,便留了个心。
林昂如像是对白凤翎说话,更像是对窗外的我说似的,声音不疾不徐,叫我听清了每个字:“刘先生今日不小心说,等交易结束后就走,怎么个意思?他不跟着你炼丹了?那水灵还没满一个轮回,怎么能发挥药效?”
我偷偷探出头去,想起了说要我成年的话来。
露出半截脑袋,我瞥见林昂如的后背是一道虚无的暗影。他背对我,朝着血淋淋的白凤翎坐着,浑身上下都束在他一身的阴影中,被箍得死紧,半晌,林昂如掀开纱帐看了看。
“你是撑不下去了么?”
白凤翎回应以更低更细弱的呼吸。
“我说你撑不到两个月后。你偏不对仙灵珠上心,吞了仙灵珠你立时就能好,你偏犟,仙灵珠从前是天岚宗的没错,你可天岚宗都决裂那么久,怎么还是那么古板?”林昂如想抚白凤翎的脸,又没敢碰上去,缓缓收回,“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林昂如起身,在房内踱步。我连忙将头缩下去。
“我替你拿下仙灵珠,我替你解了毒,你将那只水灵让给我。我保管比你守信用,能等到她成年后再行炼化。”
白凤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听见几声脆响,几声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接着便轰然一声,有什么掉了下来。
我又探出头去,白凤翎摔在地上,腿上缠着的我的衣裳被血浸透了,无比鲜艳又无比狰狞,我吓得又缩了回去。
“仙灵珠。不能用在我身上。”白凤翎艰难吐出一句话来,接着又是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你们正道出来的都爱神神叨叨说些奇怪话,能拿来解毒就是拿来解毒的,管他还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林昂如声音极为轻快,“那只水灵品相极佳,依我看,还比仙灵珠更好些,你卖给我吧。在你这儿,连一个轮回都没过,百分之一的灵气都没有,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卖。”她又重重咳嗽几声。
“她就在外头,不如我们问问?”林昂如此话一出,我心惊肉跳地撒开腿往院子外跑去,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力,将我扯了进屋去,撞破窗户直接摔在林昂如脚前,我才发觉,白凤翎还在地上艰难地扭曲着,手指碰过,连地面都泛出极为惨烈的黑。
“我知道你犯过这阵病后就又上天入地了,现在我将人抢了去也是无用。不过天下之大,我将她藏起来,等你熬得油尽灯枯,我把你埋了,或者攒了你的血制毒,你就亏大了,连个全尸都剩不下。不如答应了我,我们两相和睦,为毒鹰宗的未来谋划。”林昂如束手站着,离我们两个远了些。
我从地上爬起来,手指沾了一点白凤翎的血。
白凤翎已经弓起身子在地上不住颤抖起来,连带被我砸断的腿都哆嗦起来,我看着实在可怖,凑过去将她的断腿固定好了,想着前有林昂如后有白凤翎,我该如何是好。
林昂如饶有兴味地瞧着我,突然笑道:“你脱了衣裳我瞧瞧。”
这话没有半点儿尊重我的意思,说着他伸手变换了几个花样,就要用法术来扯我的衣裳。
我捂着肩头不给他看,法术将衣裳生生地扯开,露出两截手臂来,看不出什么。
林昂如凝神看了片刻,“你后背呢,给我瞧瞧。”
我却是只有两只手,后背和双肩我只能护着其一,便躺在地上捂着双肩,死死地瞪着他。
他又要掐个法诀将我翻起来,掰开我的手。我的手被股子无名的大力扯着,几乎要将每根手指都掰断似的。
突然手上力量一松,林昂如眉头一皱:“哟,你好了?”
他看向白凤翎。
白凤翎照旧在地上蜷着,没有丝毫减轻痛苦的样子。
“男女有别,林护法退后。”她猛地一挺身,将自己翻了个面来,“我的毒,我自有主张。”
“毒鹰宗的人被毒死了这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林昂如蹲下身子,我躺在地上艰难地瞧见林昂如鞋面上的雄鹰,又想起白凤翎的手腕。
若是我想杀林昂如,沾一点白凤翎的血糊在他脸上就是了。只是我现在不敢,生怕他看见我肩头真有什么莲花,就生出许多祸端。
但既然连自保都不能,我忧心这些也没用。
白凤翎艰难地撑起身子,跪起来,断腿皮肉分离:“不劳您操心。”
“那你是对这只水灵的品相格外有信心了?也是,能让苏子枭看上的宝物不多。”林昂如又多看我两眼,“你可答应人家过了生辰就放人走的。原来你也学会撒谎了。”
白凤翎不答话。
我却是早就把他们的狗屁允诺抛在脑后,只知道我大约活不过七八天之数。我心急如焚地想着应对之策,却发现我弱小如蝼蚁,往哪里跑都在人手心打转。
根本没什么应对之策。
林昂如起身:“那我就不操心了,仙灵珠我志在必得,你祈求天命便是。”
我抬眼看他,他像个施舍乞丐钱财的大官似的怜悯地瞧我,轻声道:“我真期待见你成年后的样子。”
“还能变个样子不成?”我万念俱灰,但随口一问,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
“自然能。若是你有三道水纹,那时你的灵气将持续一个昼夜,你能孕育出得天独厚的灵药,如果你那时候身边有灵药的话。灵气冲天,化作朱雀之地的彩虹,天下的修道者都要因这道虹知道你的诞生,从而争抢,买卖。传说中最高品级的水灵被南海仙人发现,东南西北四方位都升起了仙中云霞,中央的极心岛将升起史所未见的海市蜃楼,映射出仙界的样子。”
我心中一跳,跳得我无比心慌。
“不过绝大多数的水灵在成年前都死了。我本想亲眼见见彩虹呢,我从未见过。”林昂如打量我片刻,“苏子枭那么宝贝你,想必你应该就是他亲自去四季尽头取来的三道水纹的水灵了。”
我憋了许多话,生生咽了回去,
“真好呢,活了十来年,自由自在,苏子枭也算做件好事。”他起身,歪歪头,“就是你会死得惨些,可疼了,你看她疼么?”他指指浑身颤抖的白凤翎,“你将比她痛苦千万倍,你将活着被煎熬,等你被她吃干净了,才会真正死去。你的灵识将在丹药中蕴藏,你知道你是如何被咬碎了填进肚子里去。”
我捂着耳朵不想再听,却听见林昂如轻声笑道:“但是没人在乎你疼不疼,妖女疼成这样,你见有人关心她吗?没有,没人关心邪道的蛆虫,我们都是全天下顶烂的人。只有仙人褪尽污秽能从头再来,但多少年渡劫之路都走不通。只有仙灵珠和水灵。”
我瞪着看他,伸出满是白凤翎充满毒的鲜血威胁他。
“我想瞧瞧你是什么样的。”林昂如突然右手轻点,并没有碰到我,我手背突然被划开了个细小的伤口,涌出殷红的血来。
我的血和白凤翎的混在一起,几乎分别不出来。
见了白凤翎的血我就已经怕到昏厥,何况是见了自己的血。
我伸出我的手往他脸上抹,玉石俱焚的架势吓坏了他,还没碰上,他迅捷地往后退去,一眨眼便没了影子。
一屁股坐在地上,莫名有了劫后余生的欣慰。
等我往后挪着,碰到一具鲜活的身体时,才想起这是一劫又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