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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提着灯坐到角落, 默然捧了一本书读着,将一把沉默的种子洒在众人心头, 守塔的老者低声道:“他这法子未尝不可, 只是天下多少人觊觎天岚宗的修行法门,若是随意放开,后果难以预料啊。”
“依我看他就是叫宠坏了, 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回去关他训诫室,看他还敢大放厥词不敢。”另一位老者说道, 手指抠着桌面, 几乎要把桌子掀起来,众人在一边看着, 前辈说话没他们插嘴的工夫。
苏子枭微笑道:“虽然不是不可, 但之后再议, 我们继续说说进莲池的事情。”
“司狱大弟子说的是。”守塔的老者和他交换了个眼神, 颇为不解地摇摇头,一群人继续商议。
流水潺潺,白凤翎睁开眼睛。
她又没死。
实在是生不能生, 死不能死, 上下悬空, 不像活人。
经脉被震碎大半, 但灵台仍旧完好,她不像苏歆那样灵台在尾椎骨,因此保护得完好, 元婴身上的铠甲更是丝毫未损,若是接下来没有毒发这回事,她只需要时间,一点点修好经脉即可。
她确信苏子枭没有吝啬灵力来打她,但是她也确实没死,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睁开眼睛自己身在水中,隐约听得有人哭,她艰难地抬抬手指,却发现动弹不得,只好任由水流冲刷自己,将自己推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突然听得一阵鹿鸣,她蓦地竖起耳朵。
紧接着,那哭声几乎是在嚎了,哇啦哇啦哭得极为聒噪。
哦对,白小苏。
她把小东西忘记了。
怎么就自顾自地去死了呢?
水流一下子变得缓了不少,眼前的水流也变暗了,好像有什么遮天蔽日的东西压下来——她顺着水流慢慢地飘到了什么地方,软软的,毛毛的,她感知不到,知觉也支离破碎,紧接着,她被捞出水面。
睁着眼睛,突然看见一个白肚皮扑面而来,趴在她脸上便是一顿舔,她被舔得痒,闭上眼,四只小短腿叉在她脖子上,那小东西嗷呜嗷呜地叫着,不知是和哪里的野狼学的。
白虎将白凤翎搁在一处麦田中间。这里倒是鸟语花香,外头站着不少动物像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样探头探脑地看她,又不敢靠近。白虎大爪子动作却格外灵巧,将她搁下来的时候,压塌了一片麦子,剥了许多树皮揪了好多叶子搁在上头才把人放下来,免得被麦芒割伤。
这片麦子地还是青的呢,夏天太长了。
白凤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阳光打在脸上,几乎是久违的感觉。
一头鹿站在她身侧,是她见过的那只雄鹿,还是和她有商有量地问能不能认了她做主人,她想着多认了个随从就多了份责任,就又拒绝了,雄鹿懊恼地甩甩头,卧在一边了。
苏歆是不是在这里?
这些动物都在,苏歆为什么不在?
她合上眼,鬼使神差地想着苏歆,觉得这徒弟收得可真是奇怪。
苏歆在很远的地方,麦田之外一块儿野花丛中的大石头上蹲着,她呆呆地望了望,又看看自己,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接着扭头要走,被一只毛绒绒的小兽咬住了手指。
小兽吮着她的指尖,痒痒的,酥酥的,她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小兽发出咕噜噜的满足的呼噜声,她就任由它咬着,过会儿它松开,在她脸上一顿乱舔,爪子在她脸上摁出了许多黑印子。
她将小兽扒拉下来,搂在怀里,一时间不太能够想起这是什么来,突然就想起来,这只小兽的来历,便在它额头敲了一记,狠狠地在屁股上揍了两巴掌,便又搂在怀里顺顺毛。
那远处那个被白虎捞过来的人是谁呢?
她渐渐走过去,穿过一大片麦田,看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身上有伤,一动不动,茫然睁大眼睛,在阳光下几乎发着光。
生得极好看,身体连绵起伏得令人遐思,面容——
很熟悉。
“这是你师父啊!”
突然有一声喊叫在脑海中响起。电光火石之间她就想清楚这个人是谁了。
完了。
白凤翎。
她师父。
抱着小东西抬腿跨上那层层叠叠的垫子,跪坐在她师父身边,过去说话也不合适,直接喂血也不合适,人家这不没发病么?过去自己解开衣衫叫人调和阴阳也不合适,她师父现在好好的呢,后来想想,竟然没什么别的印象深刻的事情能做了,只好安安静静地跪坐着。
“苏歆。”
“哎,师父。”她答得极为快捷,巴巴地将小东西凑过去,用它柔软的毛蹭白凤翎的手心,软软的,摸起来令人心情愉快。
小东西被她捏着颇为不愉快,转头在她手上轻轻咬了一下,并没有用力,却又被揍了一顿,委委屈屈就开始号啕大哭,苏歆伸了一只手指,小东西吮着手指哭,呜咽着好像受了委屈。
白凤翎眉眼弯弯,似乎在笑。
她很少这样纯粹地笑,她想伸手把小东西揽过来摸一摸,却没力气抬手,只好微笑,却把苏歆吓了一跳,忙点头哈腰道:“我不打它了。”
说着,苏歆就开始给小东西顺毛,一边柔声哄着,什么过会儿给它吃好吃的,什么过会儿能带它去见它爹,什么自己错了求它别哭了云云,说完了抬头瞅她,她又忍不住微笑。
莲灵似乎真的和别的什么人不同,成年之后,一下子就变得大不同了。在听玲珑说完,她心里就想象了一番苏歆会长成什么样子,现在想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长得还是超乎她的预料。
平平无奇的脸还是平平无奇的脸,只是兴许因着长个子的缘故,变得更瘦了,脸颊瘦了不少,没有原先的软软的肉了,想必不大好捏,眼睛更大更亮了些,显得容貌好看了一点,只是感觉缺失了什么,没有愁绪了。头发软软的长得那么长,垂到哪里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长发没有妥帖地打理却还是在灵力的滋养下很是柔顺,随意地散着,整个人都温柔了许多。
没有孩子气了,原先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如今看了,倒是有大姑娘的样子,兴许比她高了,怎么长得这样快,她还没做好准备,就看着自己的徒弟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了,身上披着自己的外衣,里头似乎什么都没有穿。
正是长身体,身体的轮廓也渐渐有了。白凤翎评头论足片时,意识到透过衣裳,肩头正在散着莹润的光,和日光太不同,因此能够区别出来。
“长高了。”她点评道。
那莲灵一下子涨红了脸,看来心性还是孩子,扭捏片时,将小东西搁下,捂上脸,低声道:“白虎说我变丑了,脸上变瘦了像个尖酸刻薄鬼。”
“不丑。”白凤翎安慰道。
想问问苏歆怎么不进莲池去,话都到了嗓子眼,却又意识到眼下说这事情不合适,索性压住,吞回去。
“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所以看谁都一样,没个比较,我不信你。”苏歆依旧捂着脸,“我这样子,还没有照过镜子,我对着河水看,就是一团光,烦死了。”
苏歆果然是长大了,会对自己的外貌在意了。
白凤翎忍不住想笑。
笑容溢出来,却又不知道牵动了哪里,轻吸一口冷气。
“毒发了吗?”苏歆问道,抬手就要咬手腕。
“没有。”
她及时地喊住了。
苏歆垂下头,跪坐在她身侧,一直盯着她瞧。她被瞧着,总觉得有些想笑,可却又不敢笑,只好淡淡地回望过去,白小苏不知抽了什么疯,一个横跳就趴在她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神。
白小苏被拿下去,白凤翎想起介绍它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我也取了一个。”苏歆说。
“你说。”
“我拜师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们意见不同的时候,就要商量着来。”苏歆斟酌片时,好像是在决定要嫁给谁似的,面容严肃,感到肩头责任重大,“我将它从蛋里捞出来,它爹又是个混球。”
白虎在远处咆哮了一声。
苏歆面容不改:“它娘还死在林昂如手里。”
白凤翎心里一跳。林昂如……
“所以我想,我得为它负责。思来想去,跟我姓比较好,它又……”苏歆突然犹豫着看了看她,她眼神淡淡地撇过去,苏歆就低下头,“它又是白的!我就取名叫苏小白了。虽然听着……听着粗陋了点……”
白凤翎眼皮一垂:“跟你姓,就是跟苏子枭姓了。依我看,不如倒过来,它是白虎之子,索性以白为姓,你是它再生的母亲,白小苏正合适。”
她自己也信服这个解释,说着自己都信以为真,声音也淡淡的,有种毋庸置疑的力量,语气虽然柔柔的,却有种不容置喙的肯定。
苏歆点头:“也合适。”
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她:“那岂不是也和你一个姓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歆气恼道:“那你取的名字原本是什么?”
她抿着唇,眼睛愈发弯弯了,苏歆恍然大悟,拍着额头直道失策,但想想白凤翎可是她师父,两人确实有商有量平心静气地讨论了一番,并不是白凤翎按着她的头强迫的,她便懊恼地揉着脸,揪了两片叶子甩着生气。
小东西从此之后正式就变成白小苏了。白虎天真以为是和他姓,眉开眼笑地抱着它跑了好几圈,雄鹿倒是看在眼里,欲言又止,虽然不能口吐人言,但动物间谈话也有彼此的方式,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依旧任劳任怨地驮着猴子摘果子砍甘蔗,这片地方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物产丰饶,苏歆在白凤翎身侧跪坐着吃了两顿,嘴巴没有消停过。
后来白凤翎知道,在那次动物给苏歆的葬礼上,猴子亲苏歆是因为觉得苏歆好看,自己占了便宜,不是什么仪式。这话是雄鹿对她说的,在黄昏时,她见猴子殷勤地给苏歆递果子,便随便问了,雄鹿便说那只猴子生性喜爱美人,苏歆在它眼里实在貌若天仙,所以看她“死了”,不会起来揍它,便起了贼心,凑过去就亲。
白凤翎无奈,不知是该施法揍那猴子一顿,还是该隐瞒这事不叫苏歆知道,她若是知道自己在猴子眼中美若天仙,指不定要为容貌自怨自艾成什么样子。
后来看苏歆一蹦三跳地捧着果子来,脸上带着殷勤的笑,确实有些像——并不是说她丑,只是她活泼跳动太像个猴儿了,她把一大把果子摊在白凤翎身边,拿出一枚长情果来,擦干净了递到她嘴边。
“很难得的,师父。”
“你怎么不进莲池?”白凤翎避开了果子,她不能动,无法张口咬这脆脆的果子。眼见得苏歆天真烂漫地和猴子厮混,她终于想起这是只莲灵,莲灵已成年,莲池已经打开。
“莲池?”苏歆明显愣了一愣,半晌,扭捏着捏了衣角,摇摇头,“我,刚想起来。”
白凤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苏歆忘记了许多事,非得提醒,才能想起来——
那灵力呢?她还记得灵力怎么运行么?
“把手贴过来。”她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