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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歆活了十六年, 头一回感觉自己像做鬼似的不能见人。今日白凤翎还没来,林昂如端着饺子来找她, 无事献殷勤, 说是白凤翎修补经脉,但缺了一味重要的药材,要请她略微施舍两杯。
饮血就已经很可怖了, 苏歆脑中先是想了自己划开手腕,又想血流到杯中,再想想林昂如端着杯子走, 心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面上却是冷冷的, 把饺子碗一推:“谁知你是不是诓骗人,骗了我的血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难得见你有脑子, 那我说实话了。”林昂如矮了矮身子, 视线与她平齐, “要一杯就够了, 你多赏赐我一杯,就当你谢我的。”
“想得美。”
“那白凤翎可就没的治了。你总不能说,她现在这样, 你能每日照顾她吧?你看你修为也——”
林昂如正要列举苏歆痛处一个个扎, 苏歆抬手:“我想想。”
“早些想清楚好, ”林昂如说, “白凤翎这人一身正道子弟的毛病,就是貌似清高。你虽然没被她炼丹,可天天流血也不像回事, 她肯定心里过意不去,又见你和我勾勾搭搭,要气死了呢。”
说着是白凤翎,苏歆却对照到自己头顶,暗道是不是自己每次都直截了当,没注意白凤翎是不是不好受?又想是自己非不让白凤翎进莲池的,她有义务帮助白凤翎修补经脉。大包大揽地把事情扯到自己身上,心里就松动了些,饺子香气腾腾,她险些没能守住阵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我就是想清楚,也只能给你半杯,你看我这么瘦。”
“吃吧,这几日给你大补。”林昂如噙着笑,揉揉她的头,被抡圆了胳膊打开,也不懊恼,把碗又凑过去,这才离开。
苏歆和林昂如见面后半个时辰不到,白凤翎被林昂如抱回来。看着白凤翎便像是看见了庙里的什么神明,忍不住就要吐露心中所藏,一五一十交代。
白凤翎总是什么也不说,她也不晓得白凤翎怎么想的,之后打算如何,那段日子如何,从前又是如何,若是她莽莽撞撞,万一触动人家伤心事?她被自己这点儿心思研磨得稀碎,答应林昂如之后,抱着稀碎的心回来,见白凤翎阖了眼休息。
这屋子也没什么灯光,白凤翎泡在黑暗中,而她在灯下,穿着一身黑衣裳,用以前嘲笑过的寡妇似的表情看着白凤翎,愁得睡不着觉,见白凤翎没动静,转身又离开,去寻林昂如了。
林昂如说,若是找他,可以找侍候在前面大槐树下面的人,叫他带着去。苏歆出了门左右看看,想着自己去找,肩头的莲花也不准许,万一叫人发现她是莲灵,岂不是死得很惨,但她仍旧打量了一眼这四周的布置,毒鹰宗是个大圆形的大院,一层层高墙垒起一层层屋子,最里头是宗主的,白凤翎在的地方在第二层,离第一层的长老们很近,偶尔听得见他们的谈笑声。
门口有棵大槐树,枝繁叶茂粗得四人合抱,树下一丛丛药草,看着和路边的野草差不多,苏歆走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恭敬一礼:“姑娘有何吩咐?”
不多时,找到林昂如。没曾想林昂如住得很靠外,四五层都有,一处小院,和西辞镇的布置差不多,院中有口水井,她立时想到自己被悬在井里的经历,不免紧张了些,推门而入,林昂如正在对镜自照,从镜中看见两人的脸,一个面色柔和笑意盈盈,一个绷紧脸皮瞪大眼睛颇为紧张。
林昂如回身:“饿了?”
“我师父睡着了,”苏歆顿了顿,“你什么时候替她修补经脉?”
“你今日给我血,天明后我就送她去——约莫半月左右就好,中间你想去瞧她,不害怕就去。我可带着你去。”
“那我去。”苏歆颇为紧张,林昂如抬手在她头顶敲了两下,被骂了两句登徒子,收回手,一并又绕了个圈,往最中心去。
修补经脉的地方是个药阵,以药蒸到体内,再泡入药池中,再以灵力催动,内服丹药,由宗主开启,只有宗主有钥匙,但宗主病重,林昂如代为保管。介绍着,两人走入一片花圃,大得惊人,左右环顾,墙也在极远处,从花圃走入,踏入暗室,苏歆突然退后一步:“我不进去了。”
“怕了?”林昂如笑,回身看苏歆。
苏歆咬紧牙关:“我离开白凤翎那么久,这里的钥匙只有你有,我现在进去,岂不是地狱无门我自来投?”说着便往后退了十来步,跌入一个瘦弱但紧实的怀抱中。吓得她头皮一麻,转过脸,一个老头笑着打量她:“哎呀,我们毒鹰宗小姑娘越来越多了。”
她一个趔趄离这老头远了些,那老头微按肩膀,目光便和林昂如对上。
林昂如躬身行礼:“宗主。”
这就是那个病重的宗主,活蹦乱跳得很嘛!苏歆站得离二人远了些,心底评判着,却没说话,打算不着痕迹地走,却被一股大力扯进老头的怀里。
老头像个比林昂如还轻浮的浪子,搂着她看她越看越喜欢,直夸她生得有灵气,五官不俊秀却格外灵动,边夸边扯了她去,林昂如道:“宗主,她是莲灵。”
老头格外多看了她一眼,眼神婀娜多姿,不知在抛什么媚眼。松开她,林昂如按手在她肩上,将她扼住,回屋去,拿了玉盒,请她献血。
“我不信你了。”苏歆突然起身。
“我只要一杯半,你只损失这些,却能救回白凤翎,多么划算?要等一味药材,可得等个十来年……那么珍贵……”林昂如盘着腿,轻声蛊惑,她回身打开林昂如的玉盒,思索片时,从林昂如腰间抽出刀来,忍着疼,滴了半盒血,小小的一寸见方的盒子,两个盒子统共流了一盒多一点。
合上玉盒,林昂如替她包扎,她却摆摆手:“不可以,我自己就愈合了,包扎了反而叫人起疑心。”说着往后退,林昂如却要招待她吃饭,死活不肯,于是又给她煮了剩下的一点饺子叫她吃,吃过之后伤口已经结痂了,她才回去。
白凤翎仍旧休息,背对她睡得安宁,她出去,就近打了水,冰了冰手,有些睡不着,只得打了个凉的手巾把子擦汗。
看白凤翎睡得熟,便过去替她擦汗,但是人家修仙的人不怎么出汗,她只好握着手巾盯了白凤翎好久,渐渐意识到,她自己不大对劲。
怎么回事呢?她怎么天天盯着自己师父瞧呢?人家生得好看关她苏歆什么事,师徒之间的本分尽到就可以了,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为何吞了一口唾沫,微微凝神,侧身坐在床边,渐渐地困了,昏昏沉沉地挤在白凤翎身侧睡下,清早起来,睡在枕头上,睡得很是端正,但白凤翎不见了。
她起身,用夜里打的水洗脸,面上清爽了些,转头想给白小苏搓一搓,却惊觉白小苏也不见了。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她正要骂,迎面走来林昂如,和一大帮子人,见了她,匆匆说了声白凤翎已经进了药阵,叫她这些日子吃穿用度只管找他,便又像阵风一般走了,前呼后拥着,也不见提起白小苏。
她在屋里屋外喊了两三声,不见那小东西答应,一时间心里慌了,只怕有人看它珍奇,捉了去,看它那没出息的样子……她也不好和槐树下那人说,只好绕到屋后,在白小苏爱呆着的犄角旮旯儿里寻找,走过了好几条巷也没发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因着她专找犄角旮旯儿,等抬起眼来,却见不远处拐过弯有个小院,大门朝北,两扇对开,门口站着十来个守卫的人,都是一身黑衣,无比肃穆。这一路来,哪里把守得多,也不过两个,她门口更是只有一个,许多地方根本不需要把守。看来这是片重要地方。她暗自记下,见大门门钉两张鬼脸,门口蹲两只石鹰,想想这特征,暗自记下了,回身离开,去别处寻找白小苏。
这可真是失败,天岚宗丢了三个人,什么罗前辈,司典大弟子,玲珑,现在她又丢了白小苏。一路找来,也见了不少人,看见她,有想和她说话的,最后也没说,笔直地朝前走,竟然没人与她搭讪,异样的眼光收了一箩筐,眼神却又杀不得人,平安回来,槐树下那位急得跳脚:“姑娘哪里去了!林护法责怪我看管不力,要罚我呢!”
“他找我?”苏歆微微皱眉,却没搭理,回身进屋。
之后几天,林昂如明显往她这里多派了两三个人,前前后后巡逻,日夜不休,林昂如偶尔过来送饭给她,不是他送饭的时候,就是别人来,吃穿不缺,也不能动,身上的肉长起来些,不至于瘦骨嶙峋。
她打算去瞧白凤翎,却又被那地底的暗室吓得不敢提,如此又耽搁了三四日,才去找林昂如说了这要求,于是又到暗室门口,想着死了也不怕,才大着胆子进去。
“顺着这条甬道,一直往前,你就能看见了。只是不要踏入池子,小心被炼化。”
林昂如指了指,双手按在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若是怕,就出来喊我,我在门口等着。”
“你不进去?”苏歆颇有些紧张。
“宗主来了,我替你挡着。”林昂如笑道,一转头行礼,“宗主。”
苏歆立时顺着黝黑的甬道下去了,两壁的灵石随着她的脚步,自她开始,往前一路亮起,像是迎接似的,她咽了一口唾沫,小跑起来。
“杀了我——”
突然,一声嘶哑的低吼把她生生定在了原地。
那是白凤翎的声音。
她又小跑几步,听见水花四溅,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吓得一个趔趄,摔进了豁然开朗的大厅,被溅在脸上的药液的浓烈的气味逼得一下子清醒了,在她身前五六步,一个极大的充满黑色汁液的池子中,白凤翎未着一缕,双臂被铁链捆了四五圈,牢牢定在池子两角的黑色巨兽身上。
白凤翎整个人浸在药液中,披散长发,双目赤红。
苏歆愣了愣。
白凤翎没有看见她,极力挣扎着,溅起了更大的浪花:“我恨你——我恨你——”
苏歆走上前,跪在池子边缘:“师父……?”
“师父——”白凤翎又是一声低吼,颤抖着打出极大的水花,泼了她一身,“我杀了——我杀了——”
苏歆呼吸一窒。
白凤翎沉在一种,她无法侵入的状态中,好像回忆,也好像梦魇,赤红的眸子几乎滴出血来,身上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纹路。
“五百七十二人。”白凤翎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又死命地翻腾起来,直挺挺地倒入水中,“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
苏歆微微沉默,只是跪着,也不敢看白凤翎。她不知道白凤翎到底怎么回事,她也不打算去问林昂如,白凤翎不说,她就当白凤翎是没有过去的——除了修仙的本事以外。
直面别人的痛苦是否是一种残忍,但离开是否更是无情?
苏歆在白凤翎的吼叫与歇斯底里中变得平静许多,伸出手指泡进药中,渐渐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活跃,便又伸出一只胳膊,渐渐把整个上身都埋进去,如一条鱼从岸边滑入水中,咕噜一声,沉入了水底。
游到水中央,白凤翎双手被缚,她身前反而平静,苏歆想了想,别过眼,抱紧了她。
“师父——”
抱住她的一瞬,苏歆似乎明白了白凤翎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场景,她甚至也感到一种迷幻,指尖碰到白凤翎的肌肤,都无比灼烫,颤栗,感受到灵力几乎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冲刷身体,遍布四肢百骸,白凤翎眸子没有神采,只有血红一片,嘴唇早已被咬破,满嘴的鲜血,胸口起伏得像是要爆炸,那青紫色的纹路上,灵力流淌如河——她感知得到。
“师父——”她贴近白凤翎耳边,“我若是被这池子炼化,你就会好受许多——我的灵力和你的灵力几乎共通,不会这样痛苦。”
白凤翎听不见。
“我是个生来贱命的人,明明你也不了解我,我也不明白你,但偏偏——你待我好,我就像条狗,巴巴地赶过来——”
“若我不关心什么仙界杀不杀人,单单叫你去了莲池,你就不必受这样的痛苦。”药液正在透入身体,灵力往外奔流,灵台与经脉断开,她无法操纵,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渐渐没了力气。
“若我今日过去还有命在——”
突然一阵大力从白凤翎身上传来,把她打飞出去。
她笔直地摔出池子,咳嗽了好几声。
白凤翎转过脸来:“你来做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仍旧是嘶哑的。
“我想——”
“出去。”
“我想帮你。”苏歆直起身来,“万一,修补的过程中,毒发了呢,那我岂不是就派上用场了?”她抬举自己,说得自己极为重要。
“出去。”白凤翎合上眼。
苏歆又跳下池子,白凤翎豁然睁眼:“反了!”
苏歆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一双红眸也毫不相让,两人对峙,白凤翎突然身子一抖,又把头压得很低,身子乱动,溅了她一身,颤抖着,肩胛凸起,瘦得有如蝴蝶。苏歆靠近,身上又被药液侵入,白凤翎却没力气打她,任由她抱紧了。
脸歪在苏歆肩头,她有气无力道:“离开,你会被炼化的。”
“我这么说,想必很大逆不道——”苏歆觉得身子异常冷,“我刚刚有个很可怕的念头——我听见你疼得魇住了,胡说八道起来,说你杀了许多人。我却只想着,这么多年,你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若是我融在药液中,一可减轻痛苦,二可解毒,你就解脱了。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这些年的煎熬刑罚也够了,我实在……见不得你难受,我只是你徒弟,不该这么想,但我——”
白凤翎身子一抖,死死咬紧牙关忍住了那痛楚,抖得犹如筛糠。
“你只教我修仙——没教过我……怎么压住邪念。”苏歆抱得愈发紧了,“我不能这么想的,求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满脑子想着,为你死了,你就能……一辈子记得我。”
一双血红的眼里淌下泪来,几乎烫伤面颊:“你疯了!”
“求你指点迷津,你是我师父,你该教我——这是不对的。”
苏歆渐渐有些迷失,在这药液中,久违地,想要昏睡过去,沉入灵力愈发少了的灵台,她与这池子渐渐有了时间与空间的一体感,这感受极为怪异,好像清楚看见自己融化在池子中。
她蓦地想起了林昂如从前恐吓她的话。
“你将比她痛苦千万倍,你将活着被煎熬,等你被她吃干净了,才会真正死去。你的灵识将在丹药中蕴藏,你知道你是如何被咬碎了填进肚子里去。”
她那时害怕,如今竟然自己巴巴地寻了这个结局?
“你死了我也会死的。”白凤翎有气无力道,“我是你师父,我授你纹样,求你,离开。”
苏歆撒开手。
“你的想法很可怕。”白凤翎艰难道,她被痛楚折磨得几乎要死,“但是,你还年轻……”
“你觉得我是错的么?”
“是。”白凤翎血红的眸子散了些血色,“我是你师父。”
“那我该如何摈弃邪念?”她求问,埋在水下的双手渐渐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大大大大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