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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见苏歆, 心头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是装作不知,彼此都不提——但白凤翎自己心里梗着一段往事, 无法吐出, 也怕纵容了苏歆,又怕伤害了苏歆,在门口挣扎了片时, 暗道长辈难做,才轻轻掩上门,白小苏如只猫儿般从她怀里跳出, 挪到苏歆身侧。
苏歆睡在她床上, 鞋子还没有脱,外衣滚得皱巴巴的, 两手交搭在脸上蒙着脸, 呼吸均匀, 胸口起伏着像浪潮起落, 抿了唇,扯过薄被盖上,夏夜虽然闷热, 但夜深了毕竟还是凉, 盖到胸口, 苏歆将手放下, 转过头瞧她。
原来是没睡。
被这一瞧,白凤翎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先躲闪了一下, 又想起自己为人师长的身份,转过脸,苏歆已经背对她了。
轻轻拍着苏歆胳膊,想了想,她生生从幼年为数不多的对娘亲的记忆里找到了一首哼给孩子的歌,调子也记得不大熟了,断断续续,像月光似的清清冷冷的哼给苏歆听。
苏歆弓着,像个虾米似的,半晌舒展身子,歪过脸来:“师父。”
“嗯?”
“那院子里是什么?”苏歆渐渐挪起来,离白凤翎两尺远,抱膝坐定。
白凤翎将白日的事情讲给了她,省略了她逼问林昂如的话,把林昂如那番狂言省掉,就只剩下熊仁和血的事情,苏歆愣了愣:“不是——他……”
“他教唆你什么,你巴巴地将血献了去,我难道没说你的血珍贵得很,不能轻易给人么?”白凤翎先行一步责怪道,把苏歆呛住了。
从脑海中寻了半天,不记得白凤翎说过,茫然看看,白凤翎却仍旧是笃定的面容,想着白凤翎总不会胡诌骗人,便自行认了错,低头想了想,却还是没说真实缘由。说了,就难免想起在药阵中的那次,她不知自己是被什么蛊惑了,变得格外奇怪,怕白凤翎生气,思索着便没说,嘴唇抿得很紧,怕嘴巴漏风,秘密就随风而去。
白凤翎却是猜到一二,照苏歆和林昂如不和的想法推算,不过威逼利诱二途,威逼的话,苏歆怎么会不告状,若是利诱,多半是和自己有关,苏歆自己想要什么呢——她悚然而惊,不敢再想,也不再多问,只捉了她的手腕。
苏歆躲躲闪闪,她像捉鱼似的捉了半天,拽到眼前瞧了瞧,没什么伤痕,但想苏歆生来福薄,天天伤自己,还不是拜她白凤翎所赐。
松开,白凤翎掖了掖被角:“睡吧。”
说完便出门,白小苏嗷嗷两声冲她喊了起来。她指了指苏歆:“那才是你干——好了不要哭了。”
白小苏嘴巴一扁,白凤翎就知道它想什么,伸手捞了白小苏,兜在手心。
苏歆歪过脸,没说话。白凤翎明白,苏歆还不习惯将事情不了了之地藏起,但这毕竟也是功课,转身要出去探访探访血岭的人究竟如何做,走出一步去,衣裳就被人揪住了。
她没回身,苏歆却自己跳下床来扑到她面前:“你去哪里,你说你好了就帮我看看灵台的。”
“先睡吧,明日再说。”白凤翎想揉揉她的头,又生怕助长了那不正的邪念——若她是个知道答案的,早就该担当师父的本分教诲她,女子对女子产生情愫本就是不正的,何况她们是师徒,何况她白凤翎还不喜欢她——但若是苏歆刨根问底,问为什么,她却无法找出答案来。原先有,后来就没有了,原先的答案被摧枯拉朽,新来的答案还在路上。
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去,抚着白小苏,绕过苏歆出门去了。
在外头看了一圈,也知道了血岭的人住在哪里。趁着月光散步,走了两三圈 ,把这第二层院子绕了个遍,惹得原本戒备不严的人都戒备严了些,以为她是在巡查,要揪人的错处,一个个屏息凝神端庄肃穆,却不知白凤翎心绪杂乱,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
从毒鹰宗到天岚宗也离得不远——她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趁着苏子枭等不在,她不过想去灵前看看祖宗牌位就是,也用不了多久 ,但还是压住了,默然无声地想着,祖宗若真有灵,就该将她乱棍打死才是。
晃荡了半夜,见没什么风吹草动,她又不好惊扰血岭的人打草惊蛇,便又回去了,苏歆这回似乎真是睡下了,窝在床铺内侧,她将不知不觉在她怀中睡熟的白小苏搁在苏歆身侧,掩好被子,看苏歆确实睡下了。
探手抵在她后腰摸了一遭,瞧见灵力运行正常,经脉也都恢复,比从前有所长进。从苏歆体内退出来,她按了按苏歆冰凉的后背,骨头硌得人心悸,她又转头出去了,瞧见槐树下原本侍立的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渐渐被另一个人影拖走了,她抿唇不言,过了会儿,招聚了从前在她手下的人,稀稀拉拉几个,守在四周。
次日清早,辟谷很久的白凤翎久违地用了饭,她说要吃饭非同小可,管事的男子摆了一桌子精致小点,苏歆还睡着,白凤翎一拍白小苏的屁股,把它拍醒了,它哭闹起来,吵醒苏歆。
苏歆被推去洗漱,过了会儿坐在桌前,见这一桌子饭有些诧异,白凤翎动了两筷子,胃口缺缺,突然有人传来消息,说宗主没了。
“待在这儿,不准出去。”白凤翎放下筷子,出门前又回头。走近苏歆,发觉她确实比自己高了些,有些不大自在,好像高了些,她就不能以师父的威仪压人家了,脑中乱了一下,才想起正经事来,解释道,“宗主葬礼是件大事,邪道许多门派的人都要来,人多了难免会有人修为高一眼认出你,那时人多眼杂,会有危险,所以就在这里。”
本是不用解释,但知道苏歆这人偶尔犯了痴,就容易胡作非为,她解释了一番,希望苏歆听话,又不抱希望,但又想起宗主嘱托,便匆匆离去。
路上见了林昂如,匆匆一面,两人几乎在赛跑。她虽然纳罕宗主既然知道林昂如下毒害他,却仍旧留他在宗中,死后却要自己烧了他,难免有些想不通,和林昂如勉强笑了笑,一并走入门中,一股极为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两人都不说明来意,并排站在门口,似乎谁先说便输了,过了片时,林昂如道:“该换衣裳入殓了。”
中间这过程太久,难免生变,趁着人还不多,只有几个少年在侍候,白凤翎道:“宗主生前有令,说自己一生不羁,也不爱男装,但死了穿女装也格外不庄重,留尸体叫人评说又心中不快,便叮嘱我将他以火葬,化灰撒到河中。”
随口掰扯两句,林昂如转脸瞧她:“宗主手书何处?”
她没答话,一把火已然从榻上烧起,林昂如脸色一变:“你这是大不敬!”转头叫人救火,白凤翎却低笑一声,那火烧得更旺了,几乎要烧到二人面颊。
注视林昂如的眼睛,她低声道:“我在想,你拿宗主的身体有什么用处呢。”
“尊敬他,放入棺材,埋起来,入土为安。”林昂如眼睛里都要迸出泪来了,转头把人都撵走了,才贴近她,几乎要与她贴面,“你答应我了么?”
“容我猜猜。你要造具血尸?宗主修为高,又年事已高,你给他喂毒,等死后就不必费太多工夫,如此一来,这样的修为就能为你所用,是吗?”白凤翎听宗主的话时,多少有些猜测,等见了血岭的人,想想从前阅读的典籍,有了个大概猜测,不过既然已经完成了宗主愿望,她随口胡诌也无妨。
林昂如却默然瞧着她:“白凤翎,若非我打不过你——”
“好几次你都没有杀我。你说了,我不杀你,你也不杀我,我们就是朋友。”白凤翎将从前的话送回去,避开了身边的火舌,将火烧得蔓延了整个屋子,自己走出去,转身想了想,“接下来不少人来吊唁,你会很忙。”
“你能帮我什么?”
“尽量不和他们争执。”白凤翎转过脸来,她不想与林昂如为敌,简直是做无用功。
林昂如点点头:“管好你的莲灵。”
“她不是我的。”白凤翎穿过大片药草,“这把年纪,年轻时抓的东西正一把把地丢出去。”
“何出此言?”林昂如抬手,屏退正要来救火的几个少年,少年们面面相觑,立时跪下,口中吐出鲜血来,等他们再起来时,已经都不会说话了。
“你尚且年轻,又是男子,不知女子青春宝贵,我今年三十有余,已觉得垂垂老矣。”她搓了一把叶子在手心,拧出了一股青草香留在手心,嗅了嗅,“年轻时,娇纵放肆,敢出手,也敢争执,善于爱恨,生活波光万顷,做了后悔的事情也不以为意,年老时,就为年轻时抓在手里的罪愆一件件痛悔,命里古井无波。”
“现在,是我将你年轻时的波澜勾起来了么?”林昂如问道。
白凤翎微微笑:“兴许是,但我不喜欢你太过年轻。稳重十岁,我就答应你。”
“你年轻时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人,等各门派的人来齐了,我才要叫你见见什么是草菅人命。何苦压了自己十多年。”林昂如发自肺腑,背后火光冲天,却无人敢来,他少年时见到白凤翎,自诩天下第一,受挫后便想与白凤翎多亲近,彼此交心,即使做朋友也可以。如今白凤翎主动提起,他心里几乎飘起无数水仙花来,想起昨夜他坦露心迹,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竟然也得了白凤翎的信任。
“草菅人命也是本事。”她叹道,“你单单对我不同么?”
“自然。”林昂如道,“我晓得我是什么货色,我这天底下最烂的烂人,只爱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杀人如麻,不过借刀杀人多,没你有名气。想想我虽然只爱自己,但若是有人能与我分享我的功成名就,我便只觉得你配。”
白凤翎深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去忙吧。”
“同我一起么?”林昂如得寸进尺,白凤翎微微笑,“我不擅于应付人。”
林昂如攥了攥她肩头,转头对那几个跪下的少年道:“等火烧尽了,将宗主的骨灰收起来,听副宗主差遣。”
“别,我没答应你。”白凤翎颇感头痛,加了一把火,心神一动,火烧到极致,瞬间便烟消云散,剩下一撮灰从房内飘出,她扯了身上的衣裳兜住了,林昂如看了看,差了一少年去拿玉盒。
“那我先走了。”
白凤翎颔首,兜着宗主的骨灰,一抬手,撒开了,雾蒙蒙一片,转瞬即逝。
还剩下三个少年跪得更深了。
“过会儿随便撮一把灰装进盒子里,搁在灵牌前,宗主骨灰,需细心存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