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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呀——”
嗓子哑了, 喊了几百声,不见女子回答。连白小苏的嗷呜声也没有, 九郎像被抛弃在这原野中, 慌乱得无所适从,绕着河边走了一圈,拣了粗些的木柴拼命地往水里捅, 没能扎到什么东西,反而戳上来半截被他捅穿的鱼。
鱼扔上岸去,他继续寻找白凤翎。
入夜, 吃了自己的半条鱼, 虽然是夏夜,却还是冷清入骨, 生了火烘着衣裳, 光着膀子坐在火边瞧着, 没多久想放放尿, 起身钻到一僻静处,解开裤子。
簌簌几声,鸟叫微弱得像被掐了脖子。
他吹着口哨解决了一番, 提好裤子, 踩着枯枝回去, 嘎吱嘎吱声就戛然而止——他点起的火呢?
抱着树干转了一圈, 凝神看火边的衣裳还在,自己吃鱼吐出来的骨头还在,四下环顾:“谁?谁装神弄鬼的?九郎我天不怕地不怕, 我师父可是神仙!是条好汉出来说话!”
嚷嚷了一阵,没见有人,他战战兢兢地蜷回树后,借了树干的势给自己壮胆,呼吸起落,凝神环顾,聚着一点稀薄的淡淡的灵气往灵台收,白凤翎教他的,他记得,只是不大会用。
此时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灵气渗入体内,像开了天眼,眼前的一切变得明晰,也像没穿衣裳,对冷热都体察更真切了些。
来不及品味修仙到底是什么感觉,九郎已然猫腰钻到另一棵树后,视线逡巡着,一道白影从他刚才的地方掠过,往火堆燃尽的灰烬走了去。他探出头,瞧见是个灰衣裳的男子,怀中抱着个白衣女子……
定睛一看,那女子蜷着,一动也不动,身上还搭着软趴趴的白小苏!
从地上捡了根粗木棒,掂了掂分量,猫着腰冲了出去,对准那灰衣男子的后脑勺便是一记闷棍。
一击得手,灰衣男子闷哼一声倒地。
九郎扔下棍子,把男子扒拉开,把他没有神智的白凤翎师父扯出来,却被冻着了,双手冰凉,白凤翎像个冰疙瘩一样冻手,他几乎没法靠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扯白小苏,白小苏还是暖乎乎的,不过也依旧蜷着,呼吸微弱,他把白小苏捂进怀中,拿胸膛热着,这时候他察看这凶手的样貌。
娃娃脸,像个纯良的孩子,生来就有酒窝,不笑也有浅浅两泓,生得有些女气,但是还能看出是个男子,个子也不高,不胖也不瘦,头发软软的,他多看了两眼,想补一棍子,但没下得去手,便扯了外衣将他捆在树上,预备过会儿再来审问审问。
再去点了火,将白小苏放在火边,又去拖白凤翎。
白凤翎实在冷得过了头,浑身上下都被冻住了似的。他只好拖着她两臂,拖一截松开暖暖手,哈着气再拖一截儿,好容易放到了火边,柴又烧得差不多了,便去寻柴火,一边留意着那被捆起来的灰衣裳,将火拨弄旺了。
木柴噼啪作响,传出一阵火燎的味道,九郎光着膀子没有衣裳可穿,四下环顾,衣裳拿去捆那灰衣男子了,没衣服可烤,味道从哪里来呢?目光转向白小苏,把白小苏翻了个面,搓搓被烤出糊味儿的那一面皮毛,兀自道:“哎呀把您给烤熟了,吹吹,吹吹,没事儿哈,您醒来九郎给您扎条鱼吃,这条河的鱼呐可是鲜嫩非常。”
白小苏渐渐暖了过来,嗷呜抽噎着,眼睛还没睁开,就要挪着短腿往火堆中去,唬得九郎拦腰抱住,摁在火边搓了又搓,“嫌自己烤得不入味儿呐?吹吹,慢慢儿的,小心熟了。”
这时,被他敲了一记的少年醒来,四下环顾道:“你是谁?快松开我!”
“你又是谁?”九郎豁然起身,“为什么在这儿?给我交代清楚!你对她做了什么?”
伸手一指白凤翎,少年瞪圆了眼:“我不过是过路的修仙者,见河上漂着个人,以为是死尸,便打捞了上来,一看还有个幼崽就也抱了来,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就这么对待我么?”
九郎死死瞪着他的眼睛,企图看出些什么来,少年却气鼓鼓地挣脱他的束缚,将外衣抛给他:“恩将仇报。”
说罢,少年走了。
九郎暗道自己唐突,又想到那人既然是修仙者,想必知道怎么救白凤翎,匆匆跑上前道:“这兴许是个误会,小英雄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我这俗人一般见识。”
“哼。”
“修仙者何等的本事呀,我就是凡夫俗子,也没那眼力劲儿,见我师父站着走了,躺着回来,难免着急,心里头没个法子。您见多识广,开开恩,瞧瞧她这该怎么治……”
九郎绞尽脑汁地找好话说,但挤兑人的话说多了,说好话也显得阴阳怪气的。他真想打嘴,但面上却还是那贱人一样的笑,讨好似的拉扯少年的袖子,少年便点头道:“哼,我本不该救人的,好心好报,不过我心善,就稍微开恩。”
九郎自然千恩万谢。
少年蹲在白凤翎身边看了一阵,又是诊脉又是贴在她胸口听声儿,折腾了一阵,颓然坐下:“哎呀,她这不是病。是灵台里有两股力量博弈,一股劲儿要把另一股撵走,就是水火不容嘛。水要把火撵走,但水的力气也不够,火就要把水撵走。这时候就需要她本人来劝架,说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才能维持平衡。但是有一股突然太强了,就不听她劝架,现在看来,是水赢了,非得把火撵出去,但没有劝架的人,这股力量没分寸,就直接乱了套。依我看,就是休息一阵,她自行调养就好了。不过也是,她这境界不过筑基期,灵台怎么就敢吸纳分神期的灵力呢,不昏过去才怪了。”
九郎听了一阵,只听明白白凤翎没事,松了一口气,对少年千恩万谢,把毕生所学的词汇都用上,才夸得少年心花怒放十分满意。
一个吹捧,一个禁夸,两人很快便一笑泯恩仇,少年不喜欢热,就离火堆远些,九郎抱着白小苏在火边坐着,白小苏却一定要去白凤翎脸上趴着,被九郎好说歹说劝回来。
九郎将外衣垫在地上,让白凤翎躺得舒服些。
过了阵,他实在无聊,十分想对人炫耀一番自己的经历,便对少年说了一番方才的情形,添油加醋无比惊险,少年啧啧称奇,也给他讲了些斩杀异兽的故事。
少年腹中有千万个故事,他却只有刚才的故事可讲,于是忍不住炫耀自己的师父道:“你看她生得很漂亮吧?”
“嗯,是。”少年也随着他的视线看白凤翎,两人默默端详了一阵,又不约而同道:“不好吧?啧,过了啊过了啊,过了,流氓,呸呸呸。”
别开视线,九郎自我介绍一番,称自己是天下第一淫贼。少年讥讽他天下第一淫贼不敢多看美人两眼,又自我介绍是个游历遍地的修仙者,虽然看着年轻,却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九郎不敢再称他为少年了,忙问仙人尊号。
“我又不是仙人,这么客气做什么?在下段云,正要往玄武国去,听闻有比武大会,有好些宝贝,打算去试试。你和你师父打算去哪里?要是同路,还能彼此照拂。”
“天岚宗,天岚宗你知道吗?”九郎盘着腿晃悠,“我们要去天岚宗。”
段云想了想:“天岚宗是个新门派,刚立起山门来,没什么好看的。”
“哼。”九郎早已将自己看成是天岚宗的门人,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听见段云说没什么好看的,当下就有些不高兴。
天高海阔,他却只和天岚宗有缘分。
“她醒了。”段云提醒道。
两人齐刷刷地看白凤翎,白凤翎披了九郎的外衣缓缓坐起,在火边烤着火,眼睛湿湿的,身上散着湿气,潮潮的,又冷又潮。
“师父。”九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白凤翎见他光膀子,将外衣递给他。
目光转到段云身上,九郎立时介绍了一番,白凤翎点头,不言语,白小苏在她膝头窝着,过了一阵,发出微弱的鼾声。
“你身上好些没有?灵台里的灵力炸开有些危险,幸好你撑了过来,不然灰飞烟灭也是有可能的。”段云道。
白凤翎观察灵台,她在河中洗澡,意外发现河中有莲池的石头,沁出微弱的水灵气来,一时间太舒服,忘记了收敛,灵气沁入灵台,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能遏止了。而且,她是在河中洗澡,昏过去以先,也不记得自己穿好了衣裳,现在倒是衣衫整齐。
心中存了个膈应的想法,但又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太多,人家看起来本本分分不是什么登徒浪子,自己心中就用龌龊的念头猜忌他人。晃晃脑袋:“还好。”
“我听九郎说你去天岚宗?你是天岚宗的么?你有门派么?天岚宗刚兴起,势头挺好的,但我有门道,能去西辞山,西辞山大门派,比那新的靠谱,你要不要来?”段云凑近了白凤翎,像是给人说亲一样介绍,想了想,又介绍道,“我在狐火城没有门路,不过,玄武国也有我的朋友……”
她摇头道:“做个散修就好。”
隐去了自己天岚宗人的身份,何况现在天岚宗兴许也没几个人,突然冒出她来,谁能认呢?纹样和术法都一样,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段云便笑道:“散修好,和我一样的。你去天岚宗做什么?”
“听说了,便去游历罢了。”
落入九郎耳朵里,九郎便明白白凤翎不想叫人知道天岚宗门人的身份,悻悻然地记下了。
“那你去不去玄武国的比武大会?玄武国诶,那么大的地方,不去见见世面?我反正是要去了,听说都是依照境界划分的,什么境界的人都能有机会与同境界的道友切磋一番,我如今才是分神期,难得碰上切磋的机会。”
玄武国。
白凤翎将这个地方从记忆从挖出来,埋得很深。玄武国便是玄武之地全境,比起其他三个神兽之地,玄武国全民尚武,民风彪悍,夜晚都不关门,来个贼打死再说。但是玄武之地已然沉寂许久了,据说有藏了几千年的宝贝,但玄武之地的人太多低调,锁国也有些日子,进出关卡繁琐,又严苛,因而谁也没把玄武国当成是修仙势力。
玄武国也有如此开放的时候?召集天下人开比武大会?
不过比武大会倒是符合玄武之地的风格。
去还是不去,这倒成了选择。在这千年前的时代中,去哪里都是陌生,而且眼前这个段云是否可靠也还是个问题。她现在境界衰微,不能轻易赌博。
然而,要提升实力,除了顺其自然外,也非得有个契机,要么是丹药喂上来,要么是打上来。她心念一动,淡淡笑道:“你倒像个掮客。”
段云笑,不以为然道:“那你去不去嘛?”
“有什么奖?”
“你这人。玄武国的奖品还能差了去?听你这口气,倒像是去参加了就能赢似的,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不要小瞧了天下人。”
“你说话倒是老成。”
“你知道我多大么?”段云问道。
白凤翎险些脱口而出十五六七,但想到能这样问,必定是有些岁数了。便摇摇头,没说话。
段云也并没有给她答案,深深瞧了一眼,转头去另一边躺下了:“早些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呐!你的小东西呼噜声太大了,叫它安静些。”
“这怎么改得了。”九郎忍不住道。
白凤翎赞许地看看他,抱着白小苏打坐。灵台内的灵力来得汹涌,太多了,和平常的速度不大一样——灵力汇聚的速度变得非常快,快得令人吃惊,她又极快地到了筑基期巅峰,很快就要准备凝练金丹了。
她的修炼速度一直是个谜。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到金丹期,她的毒便又会频繁发作了,忙收敛气息,不敢再修炼了。
抱着白小苏抚摸了一阵,小东西被她摸得舒服地伸展了身子,尾巴一晃一晃,悠哉悠哉。突然,她瞥见手腕上白白净净,空空如也,一时间愣住了。
之前,她这里是毒鹰宗的纹样,毒鹰宗的鹰在上头。后来毒鹰宗宗主去世以前,将纹样抹去,却扔将那只鹰的花样留在手腕上,说她若是觉得不好看之后自行抹去。
但是因着惦记宗主的好,她便一直留着了,无伤大雅。如今,那纹样也消失了,空白得像是她从未来过毒鹰宗。
她仔细检查全身,不小心被草叶划破了手指,血淌出来,没有腐蚀掉那片草。草叶上的血渐渐发黑,伤口也大好了。
那毒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
为什么会没有?怎么做的?谁做的?
九郎还在打坐,头回那么清楚地感受到灵气,自然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会是九郎。
段云翻了个身。
白凤翎定睛在这娃娃脸少年身上,愈发觉得不安起来。
这人是谁?是他么?他是谁?为什么这么做?怎么就能做到的?这不是云端的毒么?
云端,段云。
她豁然起身,白小苏被她惊到,不满地嘟囔几声,小爪子抓着她的衣裳,蹬着腿要她抱,她抱着白小苏,想去找段云聊聊,又怕是个巧合,惊疑了一阵,按捺心绪,不声不响地看着段云。
段云如果是云端的人,那会是谁呢?
不知为何,段云坐了起来,在对面的黑暗中与她相望。神情冷淡,好像早就知道她在注视他。两人之间像是有着微妙的暗号与印记,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于是眼神交汇在此地也并不觉得惊慌。
脑海中,像是一句吟唱似的,她想起之前,知道自己是欲之后,莲灵,就是苏歆之外的真正的最内核的莲灵说了些什么。
莲灵说:“你是欲,来自云端。”
又说:“快到那时候,红帝会亲自来见你。”
莫名地想起了莲灵的话。她直勾勾地打量段云,段云微微眯起眼睛,绕过火堆走向她。
“我老了,我需要你。”
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往后退了退,她跌在地上,往后退了退,又怕惊扰到九郎,死死咬牙屏息,心神不定。
“你得到合体期,那时我带你飞升云端,你是我,要坐在我的位置上,完成我未完的使命。蛮荒异兽快压不住了,仙界必须打开。”
段云声音极低。
白凤翎扬起一把火来扔向他,他往后退了退:“我并不惧怕,只是不喜欢,你要信我,我自己怎么能不信我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想做什么,你之后就知道了。”段云原地坐了下来,食指竖在唇上,“不要打扰别人。我也不会杀你,人怎么会杀了自己?”
“我不是你。”她低低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绝不做你的附庸。”
“我要去仙界,只有仙人才能拯救天下。”段云突然急促道,凑上前来,几乎和她脸贴脸,“我知道你听过我杀了许多飞升云端的人的消息,没错,我杀了他们扔到了极心岛只为了汲取他们的灵气,我培养人间的傀儡只是让他们更好操控,但那不是天下人,修仙者百里挑一,我为了那九十九个人做了罪人。白凤翎,你是我的未来,你在的那时候,我很老了,我不是仙人,不能长生,我将你,也就是我的一部分降临到人间,为了延续生命,听起来很卑劣,但是讲道理,除了我,没有人能打开仙界的大门!只有我有仙人的血统,你也是。我本想等,但我等不了,你跟着我,我能让你恢复境界,虽然费些功夫,我能让你回家,哪个家都好,别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就觉得我是恶人,求求你,用你自己的心判断,眼见为实,我做过坏事,但我不是恶人。”
白凤翎呼吸一窒,段云攥着她的胳膊,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等了万年,万年——我没想到我的寿命会在万年后结束,求求你,不要觉得我是恶人。”
“然后呢?”她的声音有些涩。
“你知道我们同属一体,只要你肯耐心等待,就会理解我。”
红帝会掉眼泪,这是她关于红帝的众多想象中唯一没有的一项。
“要做一件天下人都不明白,但是正确的事情,你会明白我的。”红帝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又缓缓松开,白小苏茫然看着他,又看看白凤翎。
“四神兽也支持我,你要跟我走。”段云呼吸平缓了许多,“我要做的事情,并不容易。”
“你要怎么打开仙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