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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正是桃花芳菲盛开之时。
这座流水默默的江南城市,静谧而绯恻。
黑暗,眼前却像是覆盖着密密沉沉的黑幕。
暗无天日偿。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醒来,眼前触及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空气内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花香,他没有心情去辨别这是什么。
跌跌撞撞地慢慢往散发着温暖阳光的地方挪去,一路摸索,整个房间很空旷,似是故意为他准备的一样。
呵,果然对待一个即将瞎了的人,需要这样特殊对待。
越来越靠近窗边,温暖的阳光,在地上洒下一片淡金鎏辉,那丝淡淡的花香渐渐明显,清晰。
他伸手去触摸,触及到的是一片虚无。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是熟悉的医生。
“滚出去。”低沉的声音带着满腔的厌恶,毫不留情,甚至有着些愤世嫉俗的嫌恶。
门口一干人等站定了脚步,本要走上前去的护士因他口中的冷叱不敢往前走。
那个站在窗边的年轻人,眼前蒙着厚厚的纱布,却半分掩盖不住清贵逼人。
军区医院最尊贵的一个病人,不明身份,可院长却跟在病人家属身边,半分不敢有所怠慢。
这一个月来,他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几乎人医护人员束手无策,不肯配合。
主治医生说他眼睛复明的几率,很低,可却是不可能。
这一个月来,整个楼层的护士都不愿踏进这个病房,经常见有些年轻的小护士红着眼睛被气出来。
“先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说两句话。”中年男子说话很沉很稳,言语间不怒自威,让人无法拒绝。
“好的,您劝劝他。”主任医师尊敬地回答,随即遣散了病房门口围着的人。
一室的寂静,没有人说话。
不是寂静,称得上死寂。
“阿原,不是没有机会,好好配合治疗,会好的。现在的情况没法让你转回北京的医院,你就不能让你父母省点心?”
这一个月来,只要有人来看他,都会被他轰出去,不管是谁。
而他脾气上来的时候,甚至需要镇定剂才能制住他的情绪。
他靠在前面,颀长的身形被光线描摹着,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而他的唇畔,慢慢浮现了嘲弄之色。
不甘,落寞,两种情绪夹杂着。
一个刚至二十岁的年轻人,优越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够忍受的了这样的暗无天日。
甚至要承受可能永远的失明,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他?
很严重的一场车祸,严重的角膜外伤、撕裂伤,可相比于别人,他已经是幸运的太多太多。
“二叔,你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和我说话。”浅淡的声音沙沙哑哑。
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他不愿见人,不对,是根本见不到人。
他无法忍受每个人对他的语气中那种满满的悲悯。
中年男子叹息了一声,这个小侄子从小都是要风得风,一时间怎么会接受?
“肇事者当场就死亡,只是可怜了慕家那个丫头……”
“二叔!你出去吧。”他的眉紧锁着,似乎只要再听下去,情绪便会不受控制起来。
就算肇事者已经死了,可又能怎么样?
能让一切回到相安无事?
一声叹息,无奈且惆怅。
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眼前看不到东西,耳边听不到声音。
对他来说,这一个月,没有日夜之分。
慕家父母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俏生生的一个女儿,怎么就变成了白布下那冰冷僵硬的……
任谁都接受不了。
慕熙南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立马从北京飞了过来。在他还未好的彻底之时,狠厉地像是要杀了他,若不是好几个医生拦着,他不怀疑自己会死在慕熙南的手里。
多年的挚友,一朝翻脸,至死不相往来。
他一直都知道,慕熙南有些心理扭曲,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存着那种心思……
谁都知道慕家的小女儿和顾家三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亦不知道,这只是某个人为了逃避的障眼法。
慕熙瑾赌气的一次离家出走,他非但不阻挠,甚至奉陪着。
可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烈的事故。
慕熙南恨他,怕是会恨这一辈子,即使他不是始作俑者。可这种愧疚,再不会得到救赎,会这样一辈子跟着他,一直到坟墓里面。
漫无天日的黑夜,焦躁,愤怒,不甘,交织着清晰而来。
要是他真的瞎了,是不是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活在愧疚与黑暗交替的折磨中?
只要一想到,那该是多么绝望。
医生和护士再一次被他吼出去,随后来的便是两个麻醉师,镇定剂冰冷的药水让他整个人的意识抽离。
终于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不再是整夜的失眠。
不是睡不着,睁眼黑暗,闭眼黑暗,这种对黑暗的恐惧,让他变得这样懦弱。
他亦是从来没想过,懦弱这两个字会出现在他身上。可事实便是如此,他像一个懦夫一般,什么都不敢面对。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很吵很吵,在死寂的病房内显得格外明显……
是哭声。
从门外传来的哭声,听上去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哭的撕心裂肺,无止无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烦躁地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脸上,可这段时间里越发灵敏的听觉,让他无法忽略门口传来的哭声。
在他即将发怒的边缘,他摸索着到了门口,他知道门外有专人守着,不相干的人根本进不来。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浅淡着,却是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保镖惊觉这位少爷可能又要发怒,于是抓紧了手中的小女孩,手捂着女孩的嘴巴。
想要迫使她离开,“顾少,没,没事……啊……”
女孩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伶牙俐齿。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间有个软软的身子扑进了他怀中,突如其然,没有给人丝毫反应的余地。
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死死不放。
他皱着眉出声冷声说:“走开。”手往下移,试图推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孩。
可埋在他身前的人,开始耍起了无赖,不再是抓着他的衣服,直接环紧了他的腰。那样紧,生怕被他推开。
他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脸埋在他胸前抽抽噎噎,好似溺水的人抓到的一根浮木,不肯松手。
“放手。”从他喉间再一次逸出了一声冷哼,如果熟悉的他的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识相地不去招惹他。
女孩非但没有被他的冷叱吓到,甚至更紧地环着他的腰。
“不放!就是不放!”女孩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无赖,还有些小蛮横。
“顾少,我马上把这小丫头带走……”保镖在一旁已是急的满头大汗。
听到这恶狠狠地声音,女孩害怕地往他怀中直缩,从抽抽噎噎又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座流水脉脉的江南城市,生养出来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一般,爱哭!
那哭声,让人心烦意乱。
“爱哭鬼,你要哭往别处哭去,别在我跟前。”他看不见她,只能冷言说着。
女孩似是跟他杠上了一般,忽然制住了抽泣,声音中带着哽咽,一顿一顿地说着:“哥哥……你别赶我走……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蓦然间,这无意的话语似是戳中了他溃烂的伤口,手下毫不留情地拨开女孩的手。
什么时候,旁人都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了?
毫无防备下,女孩跌坐在地上,保镖在一旁看着女孩精致的五官此刻紧皱在一起,面上阴雨沉沉,樱唇一扁似是马上又要哭出来。
一时间保镖有些于心不忍,打算上前好声安慰两句。
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丫头,烦得很。
女孩明澈的眼睛里满是雾气,可她没有再哭,反应很快的抱住了身前那人的腿,不让他有半分的挪动。
他的动作僵在了原地,脚下的步子亦是再也不能挪动半分。
“你到底想怎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清隽的脸上满是不耐之色。
“我……想陪你。”女孩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稚嫩,却执着。
他莫名地笑了起来,却是冷嘲。随后缓缓俯下身,一根一根掰着她的手指。
“小丫头,哪来的回哪去。”
后来,他也没再去管她,关上门,重新回到了自己黑暗的世界里。
只是后来,他隐约地听到外面传来那个爱哭鬼的声音,还是在哭。
夹杂着老人的轻哄声,应该是她的家人寻来了。
莫名其妙。
一个意外,莫名其妙的意外。
第二天,他不知道为何突然问起了那个女孩。
保镖只是说,她在门口蹲了好久好久,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不到东西,就只能听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声。
一分一秒地数着,每过一秒,就是生命的一分流逝。
听觉很灵敏的他,忽然听到了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脚步声很轻,蹑手蹑脚,生怕被人听到。
“谁?”他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
那脚步声也一瞬间停了下来,却没人回答他。
他下意识地摸索到了床边的按铃,刚想按下去的时候,一只柔软的小手不管不顾地抓着他的大手,阻止着他的动作。
“又是你?爱哭鬼?”
女孩踢了鞋子顺势盘腿坐在他的床上,小手把玩着他的手指,低声呢喃:“我才不爱哭呢。”
“你自己出去,不然我马上叫人扔你出去。”
“我不出去!”女孩赌气地说着,忽然凑到他身边,伸手轻触了触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很轻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一样。
他看不见她,却不代表会让她为所欲为。
啪的一下,他挥开了她的手,力道也没用控制,他只能感觉到那只小手缩了回去。
静默了很久,复又听到了她小声地抽泣。
压抑着,要哭不哭的声音,听着更觉得烦。
他这是在做什么?和一个黄毛丫头在这较什么劲,直接把人轰出去就算了。
可能是这段日子太无聊了吧,死水微澜一般。
女孩捂着自己发红的手腕,一边揉着一边抽噎说:“我趁着没人偷偷跑进来的,你要是把我赶走了,我就进不来了!”
“可我不希望你进来。”
“我想陪你啊。”女孩面对他的冷言冷语,没有退缩,依然执着的说着。
她说,她想陪着他。
他勾了勾唇角,忽而问道:“为什么?”
“外公说,妈妈的眼睛在这里。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还想再看看……”女孩再次伸手触摸着他眼上的纱布,声音软软糯糯,好似带着一丝微薄的希冀。
他抓住她的手。
事后他知道,眼角膜的供体是那个当场死亡的肇事者,而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角膜移植手术……
伤得太严重,复明的几率很小。再加上那一条人命,他怎会不恨?
他倏地起身,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抱起来,习惯了黑暗的他大致能熟悉这个病房的布局。
开门,真的将她丢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
无情的隔绝了所有的画面,可门外又传来了低低地哭声,以及不断拍门的声音。
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开门口,像是在嫌恶地避开着什么。
走廊上经过的年轻护士见状,急忙上前将女孩扶起来,就见她这样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虽是阳春三月,可还是很凉。
女孩红着眼睛,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泄气的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就这样光着脚自己离开。
保镖只是临时有事,没想到一个疏忽就这样让她钻了空子,这会儿哭笑不得地问一旁的护士:“这奇怪的小丫头从哪来的?”
“楼下心理科的病人,几乎每天都来。”
“心理科?怪不得,看着就像个神经病。”
闻言,护士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这个小丫头,挺可怜的。”
……
雨天,春雷响彻大地,混合着细细密密的雨声,似是掩盖下了所有的声音。
夜幕沉沉,他知道现在除了巡房的护士会出来之外,再无其他人。
雨越来越大,夹杂着风把窗户吹得骤响。
可他依旧难以入睡,整夜整夜的失眠,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要习惯这样的黑暗,可对黑暗的恐惧,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惊雷蓦地响起,可这次开门的速度很快,。
日里小心翼翼的脚步,此刻飞快地直接冲到了他的床边,爬上床,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他瞬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用猜就知道这人是谁。
这小丫头也是医院的病人?不然怎么可能大晚上还出现在这里。
长时间的不眠不休,他的精神有些低迷,就这样靠着床头,没有立即去赶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想被我丢出去一次?”
女孩这次很安静,抓着被子不放,直到他真的伸手过来抱她,她才惊觉的起身,而这次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说:“我怕打雷……以前妈妈都会抱着我睡觉的。”
“我不是你什么人。”他冷声开口,薄唇凛然,不带一丝温度。
“我知道你不不是我什么人,但是在你身边,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女孩的声音中带着莫名的依赖,很简单,且直接。
在你身边,好像就没这么怕了……
是因为他用的是她母亲的角膜?
甜甜的,软软的,却令他心头一震。
窗外惊雷骤然响起,她害怕的往他怀中一缩,他皱着眉想要推开她。
却在下一秒,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伸手抱住了她。
女孩的身子在颤抖,他就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任由她这样靠着他。
在黑暗中,两人就像是在相互取暖。
一个渴望温暖与安全感,一个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够驱散这无尽的黑暗。
女孩沉静了下来,抓着他的手闷声说着:“我的鞋子掉在这了,我是回来找鞋子的……”
他想起来昨天忽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在惊觉那是她的鞋子。
直接冷声让护士扔了出去……
“早扔掉了。”
“那你赔给我!”女孩像是赌气一般的说着,脑袋还埋在他胸口,磨蹭着。
“哥哥,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要是好了的话,一定要让我第一个知道哦……”
“诶,你怎么不说话,倒是回答我两句啊!”
“……”
他没说话,而她似乎找到了什么话匣子,一股脑的一直在和他说着这个那个……
真吵,这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响着。
可正因为这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无尽的黑夜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女孩坐在他的腿上,她自己带来的枕头不知道被她丢去了什么地方,精神松散了下来,他身上的体温很暖,昏昏欲睡。
“困了?”他终于开口,轻问。
女孩揉了揉眼睛,声音中的困意很明显:“嗯,有一点点……”
他推了推她,语气沉了下来:“既然困了,那就回去睡,别在我这。”
女孩复又抓着他的手,蹭了蹭说道:“我不想回去,就想在这!”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女孩气鼓鼓的反问。
“男女有别,你不知道?”
“我不管!”女孩铁了心就是要待在他身边,好似只要靠近着他,就能感知到母亲还存在一样。
他无奈,只得加重了语气:“小丫头,女孩子要矜持点,不然以后嫁不出去,同床共枕那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情。”
他这样说着,可女孩纹丝未动,就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反正我就是不走了……”
又耍起无赖了。
“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他再一次威胁她,伸手作势去够床边的按铃。
“你别……”女孩反应很快地去阻止他,他伸到半路的手又被她截了回来。
而女孩不知道的是,他仅仅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那以后,我嫁给你,现在是不是就能和你睡一张床了?”女孩不知轻重地说着,全然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承诺。
诺言无法轻许,童言却是无忌。
他轻笑起来,胸腔震动,这笑声像是月余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几岁了?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抓着他的手不放,“周岁十二,虚岁十四,马上就上初中了。”
闻言,他唇畔的笑意更甚,左边脸颊上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酒窝,只是再这样的黑夜中,她看不到而已。
“嗯,果然还是童言无忌的年龄。”他没想到人生第一次被人求婚示爱,这对象竟然是这么个小丫头。
一笑而过。
女孩的声音中染上了些困倦之意,揉揉眼睛,她像是不经意地说道:“哥哥,我见过你,好多血好多血……”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和妈妈一起,还有一个姐姐……”
女孩像是在回忆着那一场噩梦,满目的猩红。
事发的太突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
呆滞了一般看着那三人陆续被搬上了救护车,女孩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可那些鲜红的液体,却像是无止无尽一般,侵袭着她的脑海。
她一直在哭,混乱的场面中没有人再来管她,她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喉咙像是被掐紧了,哭都哭不出来。
“妈妈的血,那个姐姐的血,还有你……”
他不禁皱眉,事后他也从别人嘴中听到肇事者的车上有个小女孩,毫发未损,大人当场死亡。
猝不及防地雷声轰隆地在耳边炸开,女孩不可抑制的哭了出来,从小声抽泣变成嚎啕大哭。
她不断地喊着‘妈妈’两个字,整个人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亲眼目睹最亲的人在自己面前离世,是何其的一种痛苦?
他从她的掌中抽回手,在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之时,伸手紧紧地捂着她的耳朵。
女孩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睡着,脸颊在他胸前,那不算太柔软的衣料让她不适地动了动。
可即使觉得不舒服,她也没有挪动半分,好似只要她动了,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女孩的呼吸逐渐平缓,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没有动静。
湿湿热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料,喷洒在他胸口的位置,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姐姐家里养的一只小猫,他一直和喜欢去逗弄那只小猫,就是这般,趴在他的胸口,动都不动一下。
女孩睡得香甜,而他却是彻夜未眠。
这样的夜晚,注定是失眠的。
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分别。
天色大亮之时,他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这动作一下子惊醒了熟睡的人儿。
在护士诧异的阳光中,女孩揉了揉揉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我得回去了,不然等等舅妈找不到我。”女孩在他耳边轻声说。
甜甜的嗓音揉揉碎在了阳春淡淡的花香中,连带着空气中,都还是弥漫着一股香甜……
……
自从那个雷雨夜开始后,女孩几乎每天都偷偷地来这里找他,每到夜晚的时候她依旧是赖着不走。
女孩赖着不走没有用,不久之后,她口中的舅妈就出来找她,而她就会用一副很丧气的语气和他告别。
不知何时起,门口的保镖已经不拦着这个女孩,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甚至会主动的让开些。
主要是有人默许了。
女孩走后,又是一室的死寂。
或许,他是不是不该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命里注定如此,又有谁逃得过呢?
相比而言,他是最为幸运的那一个。
至少,他现在好好地活着。
还有机会能感知温暖的阳光,虽然只能凭着触觉去感受。
已经足够了。
仍然是失眠的夜。
女孩再次轻悄悄地走进来,她喜欢这个哥哥,不管他是谁,因为他身上有她所依赖的一部分。
即使她的脚步声再轻,他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都说瞎子的听觉是最灵敏的,现在想来还真的是。
女孩轻车熟路地爬到他的床上,自从那一次过后,她唯一的一丝畏畏缩缩也都没有了,她觉得这个哥哥应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然那次怎么会不把她赶出去呢。她最怕的,就是打雷。
女孩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说:“哥哥,你别怕黑,我来陪你了。”
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说只想陪陪他。
这到底是这个什么样的词?
女孩还是像上次一样,在他身边躺下,主动地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占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很干净。女孩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舒服地在他怀里蹭着。
他收紧了手臂,让她更舒服的靠着她,忽然问:“你为什么天天在医院?”
“也不是常在啦,就这两天而已……总是有医生问我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问题,好烦……”
女孩小声地抱怨着,有些恼怒,可随后她又甜甜地笑着说:“我就是来陪你的呀!”
甜软的声音,带着暖暖的温度,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情愫,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人,忽然间有人将他带出了那沉沉的深渊……不再是自己孤军奋战,伴着无尽的等待。
“哥哥,我怎么没见到过你的家人啊?”女孩窝在他身前,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把玩着他抱着她的手,对比了一下,他的手真的好大,只要一握紧好像就能把她的手包裹起来。
“他们不在这座城市,我家不在这。”
一听这话,女孩忽然急了,“那你以后是不是不会在这了?”
“应该吧。”他叹息了一声,这个地方给他留下的回忆,怕是永生难忘。
女孩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抱着他含糊地说:“你……能不能不走?”
“可是我的家不在这。”他觉得这小丫头真有趣,就因为这眼角膜,竟然就这么孜孜不倦地想要留在他身边。
这样难缠的劲儿,以后谁被她看上,那还真的得是逃脱不开了。
女孩的情绪明显的低落了下来,沉默着不再说什么。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就想要哄一哄她,哄一哄这个说要陪着他的女孩。
“小爱哭鬼,你可别再哭鼻子,我真不知道你那眼睛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那你答应我,睁开眼睛的第一眼,一定要看我,不要看别人!”女孩的小性子上来了,有些任性地说着。
他好笑地问:“为什么?”
“因为妈妈最爱的是我啊……”女孩理所应当地回答。
“奇怪的逻辑。”
彼时的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对他有着病态的依赖,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抓住了一片浮木,再也不愿放手。
困意袭来,女孩打了个呵欠。
“要是困了你就睡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指尖感受到的是绸缎一般的长发,他勾起一卷发丝把玩着。
“你不困吗?”
“我睡不着。”
“那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哄我的。”黑暗中,女孩的声音很真挚。
细细软软的江南小调,配着女孩甜糯的声音,似是带着魔力一般,所有的烦躁在这时都静谧了下来。
他收紧了手臂,这次,他的梦里,应该是甜的。
……
后来的每一天,女孩几乎都会来这里陪他,就算她已经出院回家,也会找着机会就来陪他。
就像他的一个小尾巴,一直跟在他身后。
就像她说的,她想让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女孩爱说话,那甜甜的嗓音让人很舒服,而他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从耳中进,直接在心里扎根。
她叫他哥哥,他喊她爱哭鬼,甚至到现在,他亦不知晓,她叫什么名字。
每次夕阳下山前,女孩就会跟着外公离开,然后对他甜甜地说一句:“哥哥,我明天再来陪你,你记得想我。”
久而久之,谁都熟悉了他身边有一个女孩。
不知道从几时起,这个矜贵的少爷,再也没发过脾气。配合着每一次的治疗,连主治医生都感觉发现了这样的变化,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
从阳春三月到暮春四月,一直到现在的夏日冉冉。
再一次前期拆线之时,他本来是很紧张的,随便吧。
结果不好不坏,任然是等待。
女孩心疼的触碰着他眼上遮着的纱布,“哥哥,不怕,没多久就能看到了。”
初夏的午后,阳光落在人身上,明媚而不失热烈。
他握住女孩得手,笑的浅淡,“爱哭鬼,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什么不自然,反而是反握住他另一只手,他的手指修长且节骨分明,她细细地把玩着。
“只有妈妈一个人才喊我的小名,以后就只让你喊!”女孩巧笑若兮,弯弯的眉眼,清亮的眸子,全部都是他的身影,只有他。
“是什么?”他启唇问,又忽然想起偶然的一次不小心,听到她家人叫她……初见?是这个名字?
他试探地念出来:“初初?”
“嗯嗯!”女孩用力的点头,似是意外于他怎么会知道。
相逢是一场意外,却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