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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庆二十四年六月,繁花如锦的时节,顾云羡回到阔别一年的顾氏本家,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
父母对于她此番进宫竟有此等际遇表示十分欣喜,顾氏族人虽然心有不满,却碍于皇后和太子的双重压力不敢表露半分,顾云羡在从前的院子里住下,当起了待嫁新妇。
某一日,族姐顾云若忽然登门,笑吟吟地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去学舞。
“族里新来了个教软舞的师傅,会许多极难的舞步,诸位姐妹们都去学了,三娘你可要一起?”
看着顾云若一脸期待,顾云羡无奈地笑笑,“多谢姐姐相邀,可妹妹笨手笨脚,最不会跳舞。还是算了吧。”
顾云若有些失望,“这样啊。我还想着,太子殿下极爱歌舞,三娘你若学一学,将来跳给殿下看定能让他喜欢。”轻叹口气,“不过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吧。”
顾云羡心念一动,忽然叫住了她,“姐姐且住。”
顾云若诧异回头。
顾云羡抿了抿唇,有些犹豫。
姬洵喜欢看女子起舞她是知道的,上一世便有好几个妃嫔是靠的这招入了他的眼。自己那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去学一学,奈何宫中人多眼杂,她也没那么多精力,最后只得作罢。还记得离宫前他跟自己说,他马上就要及冠了,她需得送他一份大礼才行。
他贵为储君,什么样的珍宝没见过,她要送他大礼,也只有从心意处着手了。
“姐姐说得有礼,妹妹改主意了。”顾云羡微笑道,“请姐姐带妹妹一起去,妹妹想学跳舞。”
顾云羡怎么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居然还要重复一次幼年的噩梦。每日跟着众姐妹一起练习舞步,一次又一次地转圈。她天生不善这个,是以比别人学得更加艰难,有时候一个不慎,姿势就极为怪异,引来一阵嘲笑。
顾二娘便是其中最爱笑话她的一个。
“三娘,这里不是这样转的,手也不该这个样子。”她一壁说一壁摇头,十分无奈的样子,“你看你身子怎么这么僵硬呢?这软舞自然以柔软为第一要素,你跟个铁人一样,跳出来也难显婀娜。”
顾云羡闻言慢慢放下抬起的右手,转头着看向顾二娘。却见顾二娘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里却满是嘲讽和挑衅,似乎就等着看她发怒。
顾云羡想了想,还是懒得和她计较,“多谢二姐姐指点,妹妹明白了。”她爱笑就笑吧,反正她学这支舞只是为了那个人,只要回头能让他看到最好的样子就行了。
顾二娘见她还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半晌终是没憋住,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这里既没皇后也没太子,装什么贤淑……”
声音太低,顾云羡权当没听到。
只是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也不想再和她们一起练舞了。反正舞步她都会了,只需要多加练习,所以一个月后她便不再去师傅处,而是独自在府中的一片林子里练习。
选在这里原是有深意的,因她最终的打算是在林中跳舞给姬洵看,所以提前熟悉场地也很重要。那半个月里,她每天下午都到林中练舞,阿瓷守在一侧发呆打瞌睡,美其名曰“帮小姐盯着,不让闲人来打扰”。
阿瓷果然是个不中用的,半个月后,她家小姐还是被人打扰了。
顾云羡身着素白的舞衣,转完一个圈后,忽然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
白色的衣袂从眼前落下,如纷飞的花瓣。而崔朔唇畔含笑,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
她身子猛地僵住。
她从宫里出来也快两个月里,这期间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可她如今到底是天家定下的太子妃,擅自出府着实不妥。再加上他之前又回了清河本家,她只有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准备等他回了煜都,再去找顾三郎帮忙,请他过来。
可谁知这几天专注于练舞,竟把这事给忘了。他居然已从清河回来了,还和自己在这府中撞上,一如,彼此的初见……
她低头,看到自己白色的裙裾曳地,铺在青草地上如同积雪覆盖。
“妾……见过六郎。”她嗓音里有轻微的涩意。
他似乎愣了一下,才笑着一揖,“崔某唐突,竟误闯了小姐练舞之地,还望饶恕则个。”
“六郎言重了,这本是府里的地方,自然是大家都可以来的。是妾的侍女不曾告知六郎有女眷在此,与您无关。”她这么说着,已在心里把阿瓷这个笨丫头骂了千百遍。崔朔本已对她存有心思,这般撞上简直像是撩拨,若害他越陷越深……
“小姐方才跳的,似乎是祁川一带盛行的细腰舞,细看却又有些不同。”崔朔头微低,露出线头优美的额头,“朔见识鄙陋,不知小姐可否解惑?”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一本正经和自己论起舞步来,顿了顿才道:“此舞是府中一位西域来的师傅所作,她将西域健舞的精妙之处糅合进软舞之中,是以别有一番韵味。”
崔朔思忖片刻,才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倒是有趣。”
崔朔会欣赏这支舞着实让顾云羡有些惊讶。只因时下北方贵族女子都喜软舞,觉得那样让自己显得比较娇柔比较仙,那教舞的师傅也是因为软舞跳得好才会受到顾府女子的追捧。而这支舞加了健舞的元素进去,虽然新鲜却也让姑娘们失去了扮女神的机会,是以没几个人乐意学。顾云羡考虑到姬洵一贯剑走偏锋,多半会喜欢,所以不顾这支舞比旁的难上数倍,仍是坚韧不拔地学了。
可原来,崔朔也觉得这舞不错吗?
顾云羡想起上一世的总总,恍然发觉他从一开始就同那些顽固迂腐的士大夫不一样。他推陈革新,对待任何新鲜奇怪的事物都充满包容,并且能够迅速接受。因为这个,他才能成为姬洵的挚友,也才能领导着新政党肃清朝纲、稳定江山。
她白白被他爱慕了一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
想到爱慕,顾云羡眼睫轻颤。不对,崔朔此刻对她的态度委实奇怪。按照他曾经的说法,他在她进宫之前就想求娶她,如今她既然已许配给太子,他应该颓唐失意才对。就算他演技再好,也不可能装得这么像。
他面对她的态度,不应该这般平和。
就好像……两个人根本不曾见过……
“朔最近正在研习祁川的琴曲,此刻倒是来了灵感,想为小姐的舞做一支曲子。”崔朔含笑道,“小姐若不嫌弃,改日朔便将曲谱送到府上。”
“不……不用了!”顾云羡连忙拒绝。开玩笑,这是她跳给姬洵的舞,回头要是被他知道用的是崔朔谱的曲子,不得生吞了她啊!
崔朔眼眸微微睁大,恍然大悟般,“是了是了,自然是不能的。”
两个未婚男女私下传递曲谱,官方给了个学名,叫做“私相授受”。他若真这么做了,只会败坏人家小姐的名誉。
崔朔有些抱歉地朝顾云羡笑笑,“今日真是频频失礼,惭愧惭愧。后院之地,朔还是不久留了,这便告退。”
顾云羡眼见他就要离开,终是没忍住唤了一声,“六郎……”
崔朔驻足,目光疑惑地看着她。
顾云羡慢慢道:“你若真做了曲子,可以和三堂兄探讨。他近来也十分喜欢祁川的音律。”
崔朔挑眉,“三堂兄?”
“就是族长的三公子。”
崔朔了然,“原来你是三郎的妹妹。”其实顾三郎最近喜欢祁川音律都是被他带的,但他还是道了声谢,“多谢小姐指点,朔明白了。”说罢,他再不拖延,转身离去。
顾云羡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最后的话,证明了顾云羡的猜测没有错。他确实是不知道她是谁。
难道事情发生了偏差?这一世的他,并不曾遇见过她。
今日阳光和煦,顾三郎用过午膳之后就坐在院中的花架下弹琴,他新纳的姬妾在花架旁翩然起舞,紫衣回旋,端的是婀娜娇艳。
他正看得兴起,却忽然听到通传之声,他那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堂妹过来了。
挥挥手示意姬妾退下,他转身托着下巴对跟着侍女进来的顾云羡道:“小云娘,怎么今日得空来看三堂兄了?”
顾云羡和他关系不错,是以也没太客气,径直在他对面坐下,“许久不曾见过堂兄,想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好极好极!”顾三郎笑眯眯道,“我还当小云娘有了夫君,就忘记哥哥了呢!”
顾云羡听他提起姬洵,略微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道:“怎么如今谁见到我都第一个提他?难不成在三堂兄心里,妹妹倒便只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了不成?”
顾三郎哈哈一笑,“你这话说的有趣。怎么,你竟吃起未来夫君的醋了?”
顾云羡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饮了之后才道:“不可以么?”
顾三郎“啧啧啧”感叹了半天,方道:“你若要吃醋,以后可不会闲着了。咱们的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说,还生了那样一副好皮相,甚为招眼。你且去珑安街上随便抓个小娘子问问,哪一个不倾慕储君风仪?”
顾云羡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生得好皮相的又不止他一个,妹妹听说,三堂兄你有个友人,也是风姿出尘、恍如谪仙啊!”
“唔,你也听说过六郎?”顾三郎摸摸下巴,“他确实是生得好,只可惜你哥哥我不好男风,不然说不得就与他有点什么了。”
顾云羡一口茶呛在喉咙里,扶着石桌咳了好半天。
当天晚上,顾云羡坐在院中看月亮。如今已接近十五,是以月亮也越来越圆。顾云羡歪着脖子看了半天,觉得它和自己那面铜镜没多少分别,立刻有些索然无味。
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视线上方,顾云羡看到了姬洵乌黑的眼眸,还有他微微上提的唇角。
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却被他按住肩头,又跌回了垫子上。
“你……你怎么来了?”她问道,却见他已握了她一绺长发,放到鼻尖轻嗅。她刚刚洗了头,乌发未干,捏在手中像是捏了一块玉,润润的。
“自然是翻墙进来的。”姬洵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直接把话题带到别处,“好香。你用的兰花?”
顾云羡觉得他语气虽然平淡,眼神却有些灼热,谨慎地后退一步,顺便抽回了自己的头发,“恩。”
姬洵知道她在忌讳些什么,按捺住心头躁动的情愫,咳嗽了一声,“刚刚进来时见你在发呆,人来了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云羡摸着湿润的头发,“在想,什么是执念。”
姬洵挑眉,“大晚上思考这么深沉的东西?”见顾云羡不答,又道,“那,想出什么来了吗?”
顾云羡抬头看看铜镜样的月亮,深沉地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点点想法。”
“唔,说来听听。”姬洵在她对面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觉得吧,所谓命运其实并不是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如果执念太深,老天爷是会被打动的。”顾云羡托腮,“就好比我们,这一世的缘分是我们上一世拼死拼活求抄经来的。我们的执念太深,所以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但老天能满足我们,兴许也能满足别人。”
姬洵沉默片刻,含蓄道:“所以?”
“今天,我见到崔朔了。”
此言一出,姬洵神情立变。虽然他极力掩饰,顾云羡却能看出他眼中的紧张,“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跟我讨论了一下祁川的音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只这个?”姬洵蹙眉,“你没有试图……”
顾云羡微微一笑,平静地看着姬洵,“他不记得我了。”
姬洵愕然。
“我试探过他,之后又去试探了三堂兄。这一世,崔朔确实不认识我,更不曾对我心存爱慕。”
顾云羡一直记得,上一世姬洵死后,她曾去看过沈竹央。那时候沈竹央已被凄寒的永巷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最后一口气。在顾云羡的逼问下她告诉了她,他们之所以知道崔朔对她的心意是因为顾三郎走漏了口风。
所以如果这一世崔朔的命数还是和上一世一样,顾三郎此时也该知道他对顾云羡的心意。但今日崔朔也好,顾三郎也好,都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一丝异样。顾三郎甚至含笑打趣她,说她这般夸赞别的男子,当心太子殿下吃醋。
她算起来都是活了三辈子的人了,不可能被他们俩同时骗住。
也就是说,这一次,崔朔真的不记得她了。
她想起那个在珑江池边递给她花灯的男子,想起那个在洛成阁下对她行礼的男子,想起那个在溶溶月色里对她表露真心的男子,有些恍惚。他是这世间最干净的一段修竹,磊落而有担当。上一世他托付了真心,为自己折进了一生,她知道最后一刻他是不悔的,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但他也明白,如果有来世顾云羡一定只想和姬洵再续前缘,所以,他不愿再遇见她,不愿再打扰她。
他选择了放弃。
此生天高水长,他们再无任何瓜葛。她是姬洵的妻子、未来的皇后,而他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从容睿智,自能寻到任他施展的天地。
他们将永远是对方世界里的陌生人。
顾云羡走到姬洵面前,半跪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有我们的执念,六郎有六郎的执念。他不再记得我,不再为我动情。这一生,他不会再为我所累。”
这本是极好的事情,顾云羡却忽然落了泪。姬洵伸出一根手指,接住她晶莹的泪珠,轻轻道:“你这眼泪,是在不舍吗?”
顾云羡还没有回答,他已轻叹一声,“不舍便不舍吧。哭过这一次,便不许再为他哭了。”
她想说她不是不舍,她只是太过感激。本以为能与姬洵再见已是最大的圆满,却不曾想这圆满还能更圆满。她唯一辜负的人、唯一亏欠的人,也拥有了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上苍果真慈悲。
他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了半天,终于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她抽噎着从他怀里出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顾云羡看到帕子的一角绣了一朵碧桃花,认出这正是她做给他的,忍不住道:“你随身带着这个?”
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眼泪,“你好不容易送我件东西,自然得随身带着。”眼眸一转,“说到这个,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在哪里?”
顾云羡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最近都躲在林子里练舞,含含糊糊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姬洵笑道:“好,那我就等着了。”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丑话说在前头,礼物若是不好,我可是要罚你的。”
“罚?”顾云羡睨他一眼,“怎么罚?”
姬洵凑近,对着她莹白肌肤上又长又卷的睫毛,哈了一口热气,“你说……怎么罚?”声音低哑,带着一股魅惑。
顾云羡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看他越靠越近,她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胸膛,直接把他按到草地上。然后也不顾他有没有摔到,就从垫子上跳起来,扔下一句“时辰已晚,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东宫吧”便落荒而逃。
姬洵躺在地上,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唇边笑意懒散。然而视线触及到天上的明月时,他的笑意褪去,眼神变得幽深。
就是这个月亮,千万年来都照耀着同一个尘世。人间兴衰更替,它却永远在那里,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可是……
“你都看到了,对吧?”姬洵低声道。
看到了执迷的世人,看到了痴妄的众生,看到了,他们的**爱恨。
月色照在院中,洒上一层清辉。院中的景物似乎都浮在这层微光里,美得仿佛一个梦。
明月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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