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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 李果前往楚和茶坊,在茶坊入口见到等候的阿鲤, 不想他早等候在此。
“公子在里边, 你随我来。”
阿鲤将李果领入茶坊, 步上楼, 来到一处雅房, 拉开房门, 赵启谟在里边。
赵启谟端坐在案前,身旁还有位妙龄女子, 女子怀里抱阮, 缠着赵启谟说些讨喜的话语。她模样十五六岁,说当地土语夹杂着含糊的官话。
大部分茶坊、酒楼都允许卖唱的女子进入, 到客人那边“蹭坐”,唱唱小曲, 挣点钱。这女子年纪轻,胆子却不小, 见在坐的贵家子不搭理她,她竟去扯赵启谟的衣袖。
“阿鲤, 你拿些钱给她, 将她打发出去。”
赵启谟见阿鲤带着李果过来,淡然将衣袖一挥,摆脱女子。
阿鲤还未掏钱,李果已走过去,用当地语言,温声和女子交谈,跟女子说:客人不想听曲,不要纠缠。女子用手帕掩嘴笑说:“妾看他长得好俊,戏弄他几句,莫赶我,我这便离去。”
说完话,竟真得抱阮行礼,推门离去。
目送女子离去,李果嘴角明显弯起。
“你和她说什么,她竟肯离去。”
赵启谟觉得闽地土语已是聱牙诘屈,岭南的土语更甚。李果来岭南不足一年,当地土语却说得很流畅,也是令人惊讶。
“只是劝她离开。”
李果想可不能将女子的话,跟赵启谟说,这人总是一本正经,开不起玩笑。他瞅眼赵启谟,也觉得仪貌不凡,姿态动作可算世家子楷模。
本来进茶坊时,李果心里还忐忑不安,此时已经放松许多。
“果贼儿,你过来坐,阿鲤,唤茶博士上茶。”
赵启谟抬手示座,他的言语平缓如常。
李果入座,坐在赵启谟指示的地方,就在赵启谟对面。
“启谟,你今日是和官人到驿街查命案吗?”
李果不知道赵启谟在城东的日常生活,但也能由此一窥。
“是的,我跟随司理前去怀远桥,死的是位髹商。”
赵启谟不意外李果知道,人命案总是传播得很快,并且越传越离奇。
“那知道他是被什么人所杀吗?”
李果还是第一次遇到,附近发生人命案,心里有几分好奇。
“还没头绪,得等仵作检尸。”
赵启谟话语刚落,茶博士和端茶具的两位小童推门进来,赵启谟将手一抬,大概是做出什么示意,茶博士笑笑点头。
这家茶坊,李果跟着李掌柜来过一次,那时,李果侍立在一旁,李掌柜和富商看点茶谈生意,又风雅又有趣。
茶博士没有过来,而是在一旁的空桌点茶,而后两盏茶由小童端过来。
赵启谟低头看着变幻中的茶沫,李果觉得他的眉宇似乎有些阴郁。
一旦停下话题,两人间便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氛围。
李果端起茶盏一口饮尽,简直是牛饮,他心里想事情,无心去顾什么仪态风度。
搁下茶盏,发现赵启谟还在品茶,李果偷瞥眼前这位优雅饮茶的世家子,见他眼睑低垂,好看的鼻子为茶盏的热气萦绕,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小时候,李果觉得自己很了解赵启谟。
茶汤白茫茫的雾气,在赵启谟脸庞上散去,他抬起眉眼,正对视上李果。
李果敛去一时的慌乱,想着他应该没发觉自己的偷窥。
赵启谟缓缓说着:
“你住的地方,人杂混乱,要多加小心。”
“我很谨慎。”
李果轻声回答,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酸楚。大概是听到了他一句关心的话语吧,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严厉的话语。
“启谟,我昨日搬到新住所,就在隔街的馆舍。”
阿鲤跟随一路,便是在那边喊住我,大概你也知道吧。
赵启谟沉稳点点头,以示他知道。
小童再次递来一盏茶,李果端详茶沫,觉得像片山水,只是一瞬,又似云雾般淡化虚无。
“在齐和茶坊,你身边那位女子是烟花女子,你怎会和她在一起?”
赵启谟果然还是提起这么件事,李果低头沉默,相当惆怅。
“你不说也无妨。”
见李果无地自容的样子,赵启谟不想逼问他。
“妓馆、花茶坊这些去所,纵有千金,也有花完之时,况且,要是染得一身病,一生也将毁去。”
赵启谟的父兄都是官员,向来不逛妓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和友人去过官库喝酒,他也只是去吃酒。官库的官妓极其美丽,擅歌能舞,但赵启谟也只是看着听着,和她们并无体肤之亲
“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李果小声嘀咕,心里是不满的,说得好像他就是去狎妓了,而且还即将毁掉人生。他果贼儿,连妹子的小手都没牵过——啊,虽然似乎初吻没有了。
赵启谟本来端起茶盏,一听这话反倒笑了,问:“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信?”
李果一股脑抓过桌上摆放的点心,往嘴里塞,他心情不好时,只要随便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就能舒心。何以解忧,唯有吃。
见他这样,赵启谟知道是真冤枉他了。李果吃完一嘴的东西,探手又要拿赵启谟跟前的一盘桂花酥,赵启谟一把握住李果的手。
赵启谟的手指平滑温暖,指尖圆润,常年干活的李果,手指粗糙,指节凸起。
“等茶来。”
赵启谟吃东西一口吃完,才会再接一口,细嚼慢咽,李果这样往嘴里狂塞东西,怕是要噎着。
“你可以亲口问我,何必派阿鲤跟踪我。”
李果想起他和绿珠说的那些话,想必都被阿鲤听去,还不知道阿鲤跟启谟怎么说咧。
这样的指责不无道理,赵启谟默然。
“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将手从赵启谟的把握中抽出,李果一时激动,以至错口。当时赵启谟问他是否认识胡瑾,他不是说不认识吗,根本没说实话。
毕竟都已长大,赵启谟也好,他也好,再不似年幼时的生活那般单纯。
“这是我的不是。”
赵启谟不吝啬去致歉,做错的,便是错了。
他待人还算坦诚,做事也光明磊落。独独对于李果,他始终不够坦诚,明明能走直路,他偏偏绕弯道。
听到赵启谟的歉语,李果又觉不好意思,他平和情绪,手里捏块桂花酥缓缓说:
“我在妓馆给酒客跑腿、差遣,夜里才去。”
李果也不清楚这样低下的职业,启谟是否知道。
“白天在珠铺当伙计,夜里还去妓馆当闲汉?”
赵启谟这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只是□□,依附着妓家生活。
“嗯,每夜钱不少,所以我......”
李果压低头,不敢直视赵启谟,怕被责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启谟已不知道是该为李果庆幸,还是把他骂一顿。
“我就在妓馆里认识绿珠,就是齐和茶坊的那位女子。”
李果一股脑地往外说。
“她先前生病好几天,一直想看齐和茶坊的蔷薇,我就带她过去。”
李果没有说他手上的伤,是因为帮助绿珠才受伤。
赵启谟一阵沉默,他知道李果爱钱,不辞辛苦,只要有钱挣。然而妓馆跑腿这种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将会自毁前程。
以世俗人的目光而言,去吃花酒狎妓反倒是寻常事——除去官员要谨慎,然而到妓馆给人跑腿,比走卒之流还要低贱几分。
“珠铺的人想必不知晓,若不早将你赶出去。”
许久,赵启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
“我......”
李果一噎,脸上才开始有慌乱的神色。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赵启谟看着凉去的茶汤,以他的阅闻,妓馆跑腿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再不去了。”
李果看着赵启谟神情凝重,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不只是怕被珠铺的人知道,你果贼儿不会当一辈子伙计,往后如果成为一位商贾,却被他人认出曾在妓馆跑腿,这便像白帛上的墨点,难以清涤。”
赵启谟看得更远,想得更多。这些是李果所不知道的,李果没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有些约定习俗的东西他未接触。
“从今日起,就今日,再不许去当什么妓馆跑腿。”
赵启谟声色俱厉。李果见他这样,心惊胆战,只敢猛点头。
“李果,家父常与我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则不要去做,要有取舍,要审时度势。”
不忍过于指责李果,赵启谟的语气软和。
李果没有父亲,母亲目不识丁,也没有兄长,甚至能指引他的长者胞兄这类,幼时天生地长般,到长大也是这般。
“启谟,我懂了,我好好在珠铺干活,不做它想。”
李果看着赵启谟,仿佛幼时那般,眼里带着崇拜。赵启谟总是懂很多道理,博学多闻。
“我见书上记载,珍珠分九品,视产地、形状、色泽、有无瑕疵及重量而定。这里边自然有许多窍门和学问,你只要精通鉴珠,何愁日后不能自立门户。”
赵启谟笑道,他相信李果会有更好的前景。
“哇,启谟,你连珍珠怎么分品都懂!”
李果目瞪口呆,他是珠铺伙计,知道赵启谟说的无误。
“只知道点皮毛,书上有许多知识,你也识字,多读点书,不要荒废。”
赵启谟被称赞,眉眼含笑,他只比李果大一岁,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
茶坊一别,李果心中欢喜,他在岭南一年,虽然勤奋努力,辛苦攒钱,但孤零零一人,没有任何人跟他商议和盘算,没有任何人提醒他这样做对不对。启谟,就是不同一般人,一挥手,把他眼前的云雾挥去,指出一条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