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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窗外残阳如血, 透过窗户漫了进来,斜斜照在殿内死不瞑目的头颅上。
禁卫军身着精钢制成的盔甲,于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寒光,刺激着殿内朝臣们的视线,而浓重的血腥味,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起数年前长公主兵变逼宫的场景。
镇远侯惨死边关, 先废后谢元秘而不报, 后来真相大白, 谢元不思如何弥补,却大肆打压想要为镇远侯伸冤的朝臣, 长公主怒急攻心,揭竿而起。
镇远侯在大夏颇有威望, 而皇城的禁卫军, 是一年一调任的,这些禁卫军,多是在边关历练之后, 才被抽调到华京, 护卫皇城的安危。
禁卫军曾追随镇远侯南征北战, 对镇远侯无不折服,镇远侯无端惨死, 让对镇远侯颇为敬重的禁卫军们为之心寒。
长公主打出清君侧, 为镇远侯平反的旗号,禁卫军们便一呼百应,为长公主鞍前马后, 无不听从。
这本是天子昏聩奸妃主政生出来的祸端,长公主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算不得真正的大逆不道,朝臣们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不会被宫变所波及,可后面发生的事情,便叫朝臣们始料未及。
自长公主逼宫之日起,皇城的血便再也没有干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日。
十日内,皇城内血腥味冲天,三公九卿尽数换了一遍,其中又有无数朝臣世家被牵连,夷三族,甚至夷九族的事情多不胜数——
想起那场宫变,朝臣们仍是胆战心惊。
大夏虽然夺嫡颇为残酷,但那都是天家子孙们的自相残杀,与他们这些朝臣们关系不大,可长公主的兵变,硬生生地将朝臣世家们屠戮过半。
此事之后,天下为之震动,长公主以血腥手段,从一个不受宠又受排挤的三公主,彻底坐稳了辅政长公主之位。
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紫宸殿中的朝臣们忍不住汗如雨下。
程彦是长公主的独女,虽瞧上去整日里笑眯眯的,不似长公主那般凌厉逼人,可她身上终究流着长公主的血,更是自幼长于勾心斗角的深宫,她的心计手段,并不比长公主差。
如果说,长公主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利刃,而程彦,便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只是她甚少做杀戮之事,这才将她骨子里的狠辣遮掩了去。
可若是她一朝被逼入绝境,她的手段,绝对会比长公主阴狠百倍——长公主杀人只会让人死,而程彦,会叫人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蔓延开来,朝臣们脸色微变,斟酌片刻,再不敢与程彦相争,纷纷拜倒在殿,高声直呼翁主,愿为翁主效犬马之劳。
程彦微微颔首,微挑眉,回眸瞥向在一旁看戏看了半日的六皇子与七皇子。
“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程彦问道。
六皇子眸光轻闪,手指微微收紧。
他不是弹压不住朝臣们的借机生事,恰恰相反,他是有意推波助澜,想趁机夺了程彦辅政之权,可程彦行事速度之快,镇压朝臣之果决,让他的计划完全落了空。
六皇子垂眸,温声道:“自然一切都听表姐的。”
他韬光养晦多年,早就习惯了伏小做低,更何况,他根本无需与程彦争这一日的长短,沈存剑的计划早已悄无声息展开,程彦再怎么风光,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只需要静待时机,一举夺权便可。
程彦浅笑,意味深长道:“六殿下素来是明白人。”
说完这句话,程彦的目光转向六皇子身边的七皇子身上。
七皇子是李泓登基之后生下来的皇子,他不曾见过长公主逼宫时的血染皇城,他记事起,长公主便很少在皇城了,他对长公主,只有一个不苟言笑的模糊轮廓,并不像众人那般对长公主忌讳莫深。
可程彦今日的行径,却让七皇子瞬间便明白了世人对于长公主的恐惧——长公主的辅政之权,是无数人的鲜血堆就的。
七皇子声音微颤,道:“我都听表姐的。”
原来在旁人撺掇下生出来的夺嫡之心,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皇子见此,心中对七皇子的懦弱颇为不屑。
他原本还以为,生为天家子孙,与生俱来便对皇位异常热衷,哪曾想,六皇子竟如此胆怯,中看不中用,当真是白瞎了他的那番算计。
可转念一想,哪怕没有七皇子与程彦夺权,沈存剑的一番筹划,也能叫程彦死无葬身之地。
他无需为七皇子的半路折戟心烦。
六皇子这般想着,面上对程彦越发恭敬。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但态度上却对程彦言听计从,程彦轻啜一口茶,道:“大将军何在?”
赵怀山连忙站了出来,道:“臣在。”
程彦道:“边关失守,北狄不日便会南下,你征调九州府兵,选出精锐,前去抵御北狄入侵。”
赵怀山面上颇为为难,偷偷用余光瞧了瞧程彦,斟酌着说道:“臣,臣怕有负翁主重托........”
他出身并非世家,因与李泓交好,又在边关得益于长公主的庇护,捡了不少战功,这才做到了三公之中的大将军之位。
虽成了大将军,但并不代表着下面的人会听从他的调遣。
三公之中,他形同虚设,平日里除了在朝臣们的奏议上盖盖他的印章,再无其他事情可做。
长公主下落不明,各地府兵蠢蠢欲动,莫说在这个时候抽调府兵支援边关了,他们不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立为王,便是对大夏忠心耿耿了,哪里会在这个时候听从调遣奔赴边关?
更何况,抽调府兵之人,还是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将军。
赵怀山心中颇为忐忑,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他知道程彦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为的是威慑朝臣,稳住大夏江山,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无条件地站在程彦身边,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无奈能力有限。
赵怀山越想越对不住程彦,心中越发愧疚不安,正当他自责不已的时候,殿中响起程彦的声音:“无妨,我让袁行去帮你。”
袁行是车郎将,郎中三将之一,程彦的心腹,掌管着皇城一部分的禁卫军。
今日程彦杀人之举,便是袁行来做的。
赵怀山道:“这怎么能行?翁主三思。”
世家们对大夏的忠心少得可怜,越在紧要关头,越容易做出背后插刀之事,程彦若将掌管禁卫军的袁行给了他,朝臣世家们少了约束,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赵怀山连连拒绝,程彦轻笑,道:“你无需担心我。”
金乌西坠,绚烂晚霞将世间染成殷红一片。
程彦微眯着眼,瞧着窗外如血景色,笑道:“算一算时间,君侯也该抵达华京了。”
君侯是对列侯的一种尊称。
大夏有非战功不封侯的规矩,但这些年来,夏军对北狄用兵败多胜少,实打实封因战功封侯的人并不多,多是公主下嫁,世家子弟在边关走上一圈,随意封个没甚实权的侯爷来尚公主。
君侯这个称呼,如今大夏的列侯们,并无几人能配得上。
赵怀山一怔,朝臣面面相觑。
片刻后,赵怀山试探道:“敢问翁主,可是武安侯许清源?”
旁人配不上,可这位侯爷却是配得上的。
许清源出身于颍水许氏,却无世家子弟的恶习,年少投身军营,曾在镇远侯麾下为战。
当年的镇远侯何等威风,杀得北狄望风而逃,在镇远侯手下为兵,便意味着数不清的战功。
故而很多世家将家中儿郎送至镇远侯身边历练。
那么多的世家子弟,镇远侯唯独对许清源青眼有加,更言及,许清源日后的成就,绝不在他之下。
然而没过多长时间,镇远侯惨死边关,许清源急流勇退,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可尽管如此,并不能抹杀许清源曾在边关立下的战功,更不能抹杀,他是那么多侯爷里唯一一个以战功封侯的列侯。
他称得起一声君侯。
“不错。”
程彦浅笑,道:“清河郡地处北方,比我们更早得到边关消息,”
许清源才不是一个甘心在清源郡养养府兵度晚年的人,他的心,从来在战场上。
要不然,也不会教出来一个不逊于边关宿将的许裳。
六皇子听此,眸光微变。
若是许清源来华京,那沈存剑的计划便不好进行了。
但转念一想,边关失守,此时急需一个能弹压住各地府兵的重将来担任收关之责,许清源当不会在华京城久留。
可这也说不好,若是程彦心狠,只守华京,放弃北方诸城,那许清源,便会在华京城驻扎。
六皇子嘴角微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程彦,生怕漏听了程彦的任何话。
程彦扫了一眼殿内朝臣,手指轻扣桌面,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六皇子,道:“由君侯来征调兵马,想来诸位卿大夫不会有意见吧?”
六皇子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便是最好不过了。
朝臣们的心里与六皇子颇为相似,许清源留在华京城,程彦便多了一个仰仗,还不如尽快奔赴边关。
程彦在华京孤身一人,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不仅好过些,若时机得当,还能旁的意外收获——从来没有甚么长盛不衰的朝代。
这九州天下,从来是能者居之。
朝臣无异议,六皇子与七皇子亦是颇为赞同,程彦一一安排下去。
迎许清源入京,查调各地府兵,筹集军粮战袍。
在听到长公主战败后失去下落便慌乱不休的华京城,在程彦的调停下,终于恢复了秩序。
皇城外城有朝臣们留宿的宫殿,是专门为国务繁忙时朝臣们留宿皇城准备的。
夜色渐深,内侍们将宫殿清扫出来,引着朝臣们去休息。
朝臣留宿皇城,在大夏颇为正常,朝臣们并不疑有他,让随从们往家里传话,便住在了宫中。
而准备回府传话的随从们,刚出皇城,便被袁行麾下的禁卫军们拦下了。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朝臣们梳洗之后去紫宸殿处理政务,随从们低头垂眸说家中一切无事。
政务繁忙,朝臣们只说一句知道了,便打发了随从。
也有那等多疑之人,想多问几句话,但见一旁的禁卫军按剑而立,虎视眈眈,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下让随从退下,心惊胆战入了殿,对程彦的敬畏更甚于往日。
强压之下,朝臣们异常配合程彦的命令,此时的程彦,在后宫也没有闲着——诸位夫人,你们出身世家,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能力与气魄,难道真的愿意为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子过日子,为他争风吃醋,看他身边新欢不断,而自己逐渐年老色衰,恩宠不再,自己的地位不断受到威胁,就连膝下的子女,也比不上他身边的小狐狸?
这样的日子,是你们所期盼的么?
程彦的话虽然惊世骇俗,可嫁给三公九卿为妻的,哪个不是出身世家,哪个不是在家中金尊玉贵、习四书五经,懂琴棋书画,世家带给她们优越出身的同时,也教授了她们敏锐的政治嗅觉与才能。
程彦刚说这些话时,夫人姑娘们只觉得天方夜谭,可到了中午,郑公的幼女,如今掌郑家之权、在程彦身边做事,被世人笑称为“女丞相”的郑余出现了。
程彦之所以能做到如今的权倾天下,一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二是因为她身上到底流着天家的血,朝臣们到底要给她三分薄面,程彦今日的成就,是一个特例。
但郑余,便是与她们没甚不同的世家女了。
郑余能成为不需要看男人脸色生活的“女丞相”,那么她们呢?
此时在紫宸殿奋笔疾书的朝臣们尚且不知,他们家中女眷们的思想在一日日发生改变,成为未来程彦用来对抗他们最为锋利的刀刃。
李斯年见程彦如此行事,忍不住轻笑出声。
程彦道:“最坏的时代,便也是最好的时代。”
六皇子为她精心设局,朝臣们煽风点火,她总要礼尚往来,回报些什么。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吻了吻她的眉心,道:“我总会陪你的。”
“长公主他们,也会安然无恙归来的。”
程彦倚在李斯年怀中,近日里焦躁不安的心,在李斯年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下来。
她不敢问,李斯年是为了安慰她才这般说话,还是早有打算,她母亲与三位兄长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们并没有遇难,而是在李斯年的保护下静待时机。
她承受不来李斯年的回答,所以索性不问。
此时边关没有消息传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廊下传来脚步声,程彦从李斯年怀中起身。
绿萝迎了上去,是刚刚在御医们的治疗下刚脱离危险的郑孟君与许裳。
二人进了殿,紫苏连忙捧来茶。
郑孟君接了茶杯,便放在一边,开门见山道:“翁主,我以敬王妃的身份请命,与君侯一同奔赴边关。”
程彦看了看郑孟君小腹,有些犹豫。
觉察到程彦目光,郑孟君苦笑,手指轻抚小腹,道:“他的父王是一位英雄,我总要带着他去看一眼,他父王埋身的地方。”
郑家女在郑公的教育下,皆是决绝刚烈的,程彦知自己哪怕拒绝郑孟君,郑孟君也会寻其他法子去边关,便同意下来,嘱咐她要注意身体。
程彦说完话,又看向一旁的许裳。
许裳的脸上仍有伤疤,带着半边银质的面具,面具于清晨阳光下闪着寒光,竟将她一贯闲雅的气质衬出了三分英气凌冽。
许裳轻啜一口茶,笑了笑,道:“阿彦,你知道的,我总要过去的。”
“他是飒沓男儿,戎马为战,从未行过背信弃义之事,他既许诺要娶我,我便不能叫他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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