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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夫人姓张, 是韩生的第一位妾侍。我私下里脱了明玉镯子送给了她,她颇为客气地推脱着, 但眼里的窃喜之意却是出卖了她,最后她如我所料一般收下了明玉镯子。
镯子一收, 我们二人很快就变成了无话不谈。
我也从中晓得这位韩张氏的日子过得不大好,韩生家中虽是仅有三个女人,但女人斗得起来委实是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而韩张氏如今颇是失宠,一不如正房与韩生有数十年的夫妻之情,二也不如新收进来的小妾貌美,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
我深谙套话之法, 遂很是真切地安慰了她一番, 并为她出谋划策,她满心感激地同我道谢,且还握着我的手道:“虽然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的,但我听闻京城里公主爱养面首脾气娇纵, 况且天下间没有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妻子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木姑娘你不必担忧,凭你的蕙质兰心和倾城美貌总有一日你能熬出头的。”
我面皮一抖,随即轻咳了声,“呃……多谢你的吉言。”
宴席结束后,小厮带我去了我的房间,待到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地溜进了柳豫的房间。之前我和柳豫晏清明润皆是说好了, 到亥时四刻在柳豫房里商量对策。
果不其然,我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后,一转身便看到了他们三人。他们的表情各异,柳豫一如往常地对我投以专注的目光,明润含着温润的笑意,晏清则是面色晦明晦暗的,仿佛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我微微一愣,但也不甚在意。
我坐下来,与他们分享了我今夜所打听到的事情,他们亦是和我说了些今夜所察觉出的不妥处。
我沉吟片刻,只道:“那位韩张氏如今虽是与我结交了,但言辞里也不曾透露出什么要紧的事来,不过她似乎对于与韩生相关的事颇为避讳,从中可见端倪,且这位韩张氏对于京城名贵所热衷的东西也很是了解,说起来并不亚于我。而根据之前所查,韩张氏乃是靖西一户农家女,按理来说,对于这些东西她该是不晓得才对的。依我之见,韩生并不如表面那般清廉,那封匿名信所说的看来是真的。只不过这几日下来,靖西的百姓也很是爱戴他们的父母官。”
柳豫道:“如今我们所需的乃是找出韩生贪污的证据。”
我颔首。
晏清今晚只说了几句话,从神情到说话方式都极为别扭,此时更是阴阳怪气地道:“证据哪有这么好找?即便找到了,也未必有用。”
柳豫反驳道:“只要有证据,我们就能将韩生绳之以法。”
晏清嗤笑一声。
我忽地想起韩生在这里当了十年的官,那么晏清考到状元之前,应该也是认识这位县官的。再说靖西这个小县出了个状元,于靖西而言那是天大的喜事,韩生与晏清该是相当熟悉才对。可是今日看来,晏清似乎很是不待见这位县官,脸色一直都是阴沉的,以至于韩生除了战战兢兢地招待他之外,也不敢与他多说。
总而言之,晏清打从来了靖西后,就反常得很。
我望了眼明润,他看起来像是走神了,我望了他好久,他也不曾注意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极为柔和。我想他大概是在思念那位已经为人妻的姑娘了。
我轻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去歇息罢。”
明润回过神来,目光也仍旧柔和,他最先起身告辞,对我微微一笑便离开了。我此时是颇为感激明润的,我们无亲无故,他却是愿意千里迢迢地来助我,在我心烦意乱时仍是对我绽开温和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不必担心,他会替我解决烦恼。
温衍曾说明家曾是温家的一脉,也就是说他们多多少少也算是有血缘关系的,而或许就因为这个关系,我会时常觉得温衍并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
次日,柳豫收到一条新线索,遂一大早便离开了韩生的府邸,明润也跟了去,虽然柳豫很不乐意。晏清也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我听伺候他的小厮说,晏清昨夜喝了许多酒,还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直到天明才睡下了,可鸡鸣后不久他又出去,至于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晏清不肯让人跟着。
我听罢,好奇地问:“乱七八糟的话?”
小厮挠挠头,只说:“我也没有听清,侍郎的确说了许多话,我听得较为清楚的是惊鸿塔这三个字。”
我颇有所思。恰好此时韩张氏邀我去观惊鸿塔,我便立马应了约,只带了一个侍女和从不离身的暗卫。
韩张氏十分热情,一路跟我介绍当地的风俗民情,看来昨日的明玉镯子委实起到了很好的收买作用。到达惊鸿塔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我站在惊鸿塔下,抬头仰望着几乎高得不能见顶的高塔,不由得叹为观止。
只不过这叹仅仅是叹其高,在我看来,这惊鸿塔除去高耸之外,看起来却是有华而不实之嫌,天下一绝之名,这惊鸿塔担当不起,坊间里的百姓有些言过其实了。
韩张氏对我道:“我第一次见到惊鸿塔时,心中除了震撼还是震撼,我从未见过有这么高的塔。以前我曾想着要到顶端去看看,可是无奈太高了,我最多也就只能走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笑了笑,“今日闲来无事,也许我们能试试往最高处走。”
韩张氏却是颇为遗憾地道:“我的老爷曾对对我说过,不允许我再进惊鸿塔里。”
我一怔,“为何?”
韩张氏掩嘴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有一回我在惊鸿塔里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缘故,那时老爷还很宠爱我。”
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韩张氏摆摆手道:“不打紧的,木姑娘若是想上去的话,我让我的丫环陪你上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必也会无聊,我的侍女陪我一道上去便可了,你的丫环在这里还能陪你说说话呢。要不然,你也可以先回去的,刚刚走过的路我也认得。”
韩张氏连忙道:“木姑娘是客,我怎么能让客人独自留在这里呢?不要紧,我在这儿等你。”
我见状便也唯好点头,和侍女一道进了惊鸿塔。
惊鸿塔里人很少,我和侍女走得颇为轻松,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往下看时,才知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半,底下的人都已是看不清模样了,只能认得出衣服的颜色。
我的侍女走得有些慢,她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我晓得自己因为习过武的缘故,所以体力特别好,是以也没有勉强我的侍女跟我继续往上走,便让她先行下去了。
我自己继续往上走。
我离开韩生的府邸时刚好是辰时,待我爬到惊鸿塔的顶端时,太阳已是升得老高了,想来也该到午时了。我从最顶端望下去时,颇有一种在云端上之感,底下的人如蚁,屋如石,渺小得像是轻轻一抹便不存在。
我正欲对天地之间的浩瀚感慨一番时,忽听咣当一声,一个褐色的酒壶滚到我脚边,我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晏清满身酒气地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若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想我定是发现不了他。
阳光从塔尖照射进来,我背着光看向晏清,他整个人陷在角落里,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的胡渣也未理,模样十分落魄。他眯着眼睛看我,神色晦明晦暗的。
我喊了声,“晏清。”
他打了嗝,踉踉跄跄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站了好几回才成功了,他慢慢逼近我,又打了嗝,然后他停了下来,这回我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情绪,有怒有恨也有爱。
“常宁。”
我忽然想起,晏清从来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成婚前,他喊我的假名,成婚后,他喊过我娘子也喊过我在那个小木屋里的名字,但最多的还只是规规矩矩的公主二字。
我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我一直以来都在疑惑的问题,“你究竟在恨我什么?我从未做过对你有害的事。”
在晏清未和杜汐汐好上时,我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住晏清,那时我爱他,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对他千依百顺,为他收起自己娇纵的脾性。
可到头来他却是恨我。
我不解,真的相当不解。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双肩,我没有挣脱开来,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很痛苦很纠结也很迷茫,“我多么希望你不是公主,可是……你是。你是常宁,是大荣的公主,永远都是。”
我皱着眉,“什么意思?”
他松开了我,自嘲地笑了声,“我以为酒当真能让人忘记一切,但是这些年来,我发现原来这话是骗人的。即使我喝得烂醉,仍是忘不了。”
“你要忘记什么?”
他打个了嗝,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了我的脸上,“忘记你,忘记你是常宁。”
我仍是不懂晏清的意思,“我是常宁,和你恨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表情瞬间像是扭曲了一样,他忽然捡起地上的酒壶,用力地扔了出去。我尖叫了一声,“晏清,你疯了,扔下去会砸死人的!”
“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会在乎死人吗?”
我道:“会,为什么不会?”
晏清嗤笑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不过是蝼蚁,随便踩死一只你也不会记得。”
我当真是怒了,以前坊间里的百姓怎么说我也没有生气,可是晏清现在却是在污蔑我。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更不会如他所说的那样视人命为蝼蚁。
我冷道:“晏清,你有话就说清楚,不要含血喷人。”
他也冷笑道:“有没有做过你心知肚明。”
我怒瞪着他。
他也怒瞪着我。
惊鸿塔的顶端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我当时深以为我能坚持到最后,可是晏清却是中途放弃了,他连续打了几个嗝,然后惨淡地笑了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