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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尔顿的长靴踏过沾满血腥的土地, 猎装的衣角向下滴血。
他干脆利落地将短刀从面前的刺客胸膛里拔/出/来,温热的鲜血喷泉般高飞而起,溅到道尔顿身上。尸体重重地摔倒, 无神的双眼看着塔尖林立的天空。
“真是糟糕透顶。”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 他已经换上了一件修士的黑色常服。这位主教先生能够从上一位教皇的追杀下顺利逃走,得益于他不像其他枢机们一样沉溺于美酒与娼妓,有着苦修士锻炼身体的习惯,身手比常人好上许多。
饶是如此,进入教皇国后遭遇的一系列追杀,还是令路维斯枢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抵达教皇国之后, 来自卡佩尔家族以及其他教皇候选者的刺客多得简直令人难以招架。一路过来, 路维斯枢机不得不庆幸自己接受了罗兰女王的帮助,否则他几乎不可能顺利与自己家族的支援汇合,更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抵达圣城。
“路维斯家族会永远记住女王陛下与您的帮助,”路维斯枢机庄重地握住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请转告女王陛下——路维斯家族对待自己的朋友从不吝啬。”
道尔顿一转手腕,振去猎刀上沾着的血。
其余火/枪手也以各自的方式解决了敌人,此刻收拢过来,肃杀整齐地排列在道尔顿的身后。他们眼下正站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道尔顿接过副手递给他的斗篷, 一抖,黑斗篷在半空中展开,披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紧不慢地将收刀入鞘,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路维斯枢机——也许还会是未来的教皇先生——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威胁:“如果您忘了, 我会再来一趟圣城,枢机大人。”
路维斯家族的护卫站在枢机身后,听到这一点都不客气的话, 面带怒意。
路维斯枢机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
就算一开始见识了道尔顿率领士兵的本事与他的身手,路维斯枢机还有几分想要招揽的念头。但随着这一路过来的观察,路维斯枢机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人就是一把桀骜的战刀,它锋利无双却也难以驯服,往往能割伤想要强行去握住这把刀的人。
除非……
除非是战刀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刀柄放到了他人手中。
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掌控这种危险无比的战争武器。
路维斯枢机无法不对远在罗兰的那位女王心生敬佩,她虽为女性却做到很多国王都难以做到的事——当然,有人,比如图瓦王朝的使者,会觉得她之所以能做到恰恰因为她是女性。多么愚蠢可笑的想法啊……路维斯枢机每每想到,都忍不住在心中发出轻蔑的叹息。
一定有比美貌,比感情更重要的,更有力量的东西在这样的关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或者说,正是那样东西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恋慕。
路维斯枢机想不明白,那样东西会是什么。
“那么,再见了,”路维斯枢机带着对罗兰女王的敬意和戒备,同护送他到圣城的火/枪手告别,在登上马车前,他野心勃勃地举起十字架,“诸神赐福与你们!”
路维斯家族接应的队伍很快就离开了,朝着西斯廷大教堂而去。
道尔顿抓了一把被鲜血染湿的头发,将它们撸到脑后。他的黑发凌乱,阳光掠过起伏的屋檐,将滴水兽怪异的影子投落到他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尽管晴空万里却仍被阴云和动荡笼罩的圣城,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腐臭、未来鲜血的腥味以及贫穷无望的挣扎。
“多像一颗正在腐烂的心脏啊,”他喃喃自语。
待在教皇国,待在圣城,每多一天,这种感觉就越深一重。
在道尔顿看来,圣城就像一具庞然的尸骸,在金粉与宝石的装饰下,老鼠与苍蝇日复一日地在这尸骸上高歌……圣城,这个天底下所有信徒的神圣之地,密集如枪林的塔楼同交错纵横的阴暗小道并存,穿着神圣教袍的神职人员们与兴旺发达的娼妓产业并存。多少教士的袍下没有藏着一两个私生子,更有甚者如刚刚病逝不久的教皇,他的私生子在这里更是公然尊贵如诸国的王子公主。
盗贼,娼妓与劫匪。
然而,这就是圣城。
如果放在以前,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可就当人从臭水里浮出,嗅到过那么一丝新鲜的空气,原本习以为常的脏污腐臭,就会变得难以忍受。
“走吧!”
道尔顿说,毫不留恋地将这个无数人朝圣的地方扔在身后。
“回罗兰!”
火/枪手们发出高兴的呼声。
这一路上,深有感触的不仅是路维斯枢机,还有道尔顿和这些士兵们。他们看到不少雇佣兵,不少士兵在教皇国得到的待遇——当贵人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能够得到一两分重视,可当大人物们不需要了,他们就又只能像垃圾一样被丢到一边。
没有人重视出身卑贱的士兵,除了他们的女王。
火/枪手们都知道自己曾经随着道尔顿做过什么样的好事——兵/变的叛逆之举能够让许多国王记恨于心。在神判之后,女王威严一日比一日更重,他们也一日比一日更焦虑,生怕女王什么时候就来一个秋后算账。
他们的将军尚且有所倚仗,可他们呢?
他们不过是一些卑贱之辈。
然而女王仁慈地宽恕了他们。在已经不需要忌惮道尔顿将军之后,仍令他们充当自己的守卫,根据他们的能力给予他们以前不敢奢望的职位。
诸神啊,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君主呢?
他们就同道尔顿一样,想念罗兰,想念那位在腐朽尸骸上点起烈焰的女王,并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投入到那熊熊烈焰里。
“回罗兰。”
道尔顿低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他惊讶地发觉,女王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竟然如此清晰,她的王冠,她的眼睛,她的双手……清晰得就像一条锁住灵魂的枷锁,令人高兴而又畏惧。
他的女王陛下。
——公正、宽容仁慈的女王陛下。
——冷酷、铁石心肠的女王陛下。
……………………
在道尔顿启程返回罗兰的时候,有一个人正走在觐见女王的道路上。
请求觐见女王的人很多,有官员、使者、商人、以及希望王室法庭做出判决的诉讼者……人群在女王停歇的官邸庭院中等待着。当他们见到凯丽夫人出来的时候,立刻拥了上去——谁都知道凯丽夫人是女王最信任的人,有幸得到女王接见的人总是由她引进去的。
凯丽夫人没有看那些企图贿赂她的人,而是走向柱廊的一个角落,对一位靠在柱子上的人点头示意。
那人走出来的时候,等候在此的人们不由得露出了厌恶而又忌惮的神色。黑色牛皮长靴包裹出小腿修长的线条,棕色布裤向上束出有力笔直的大腿,劲装外套只扣上底部的几个纽扣,毫不掩饰马甲之下曲线起伏的胸脯。
一个女人,一个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并不以为耻的女人。
阿比盖尔走过的地方,人群像避让得了黑死病的患者一样避开。
他们窃窃私语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鄙夷。但没有哪个莽撞的家伙敢真正上前说一句话——先前这么做的那个家伙,被那包裹在战靴中的长腿轻轻松松地直接整个地踹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柱廊上。
对于这件事,女王身边的近臣们竟然一副全然未见的样子,这表明了她是女王要见的,并且十分重要的人。
凯丽夫人的出现证实了这一点。
一路上,凯丽夫人轻声地提醒阿比盖尔,这位罕见的女海盗船长面见女王时该有的礼仪。阿比盖尔能够感受到这份低声的叮嘱之后的善意,而这份善意显然与另外一个人的善意有关。
一个好兆头。
阿比盖尔想,或许藏在她战靴底部的匕首不用派上用场了。
进入谒见室之后,凯丽夫人按照惯例向女王介绍阿比盖尔,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介绍没有什么用。
几乎是在踏进谒见室的那一刻,帝国女王与铁十字海盗团团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凯丽夫人轻轻地屈膝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女王与女海盗。
她们在同一刻注视着对方,仔细地观察着对方,像都想要从对方的面容上判断出她是否是自己寻找的人——那目光里除了几分审视外更多的是仿佛等待很久的期望。
阿比盖尔见到的是一位银发的女王,真正的女王。
不是那些将权柄与领地交给丈夫或者父亲的“完美”贵妇,也不是那些将权势交由贵族和官员撕咬的怯弱傀儡,她有着坚定而锋利的眼睛,长而凌厉的眉毛让阿比盖尔想起雪山上的鹰隼羽翼。她佩戴着象征帝国军队的鲜红肩带,将它作为自己身上最重要最不可割舍的装饰,就像她稳稳地带着自己的王冠一样。
年轻的女王露出微笑,朝阿比盖尔伸出手。
阿比盖尔走上前,在软垫上跪下,握住女王伸向自己的手,行了一个礼。
“在见到您之前,我一直在想您会是什么样子。”阿比盖尔愉快地说,她不掩饰自己打量女王的目光。
“我有让您失望吗?”
阿黛尔声调亲切地问。
“就目前来说,没有。”阿比盖尔反问,“那么我呢?我是否有让您失望?”
在她观察女王,从女王的长而凌厉的眉,佩戴在肩上的绶带里获得答案的时候,女王同样也在观察着她,也从她如男人一般的长裤,如军人一般的战靴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听到这个问题,女王莞尔一笑。
“我以帝国海域能够孕育出您这样的海上玫瑰而骄傲。”
女王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阿比盖尔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我听闻您慷慨地放弃了铁十字团在这次战斗中获得的全部战利品,并以自己的全部财富作为赌注说服了其他的海盗,将缴获的战利品献给帝国。您为何要这样做呢?”
一开始,女王是希望海盗们第一次登场,不是在玫瑰海峡。
想要驱使一群桀骜和自由惯了的海盗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不小心便会让这把锋利的刀反过来刺伤自己。为此,女王做了不少准备。但是,正如那位话说的一样“世事无常”,萨拉戈港的总督过于愚蠢的行为打乱了女王原本的计划。
她不得不写信,命令刚好聚集起来赶赴玫瑰海峡的海盗们前去拦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队。这样一来,她也无法保证海盗们能够听从指挥,能够培养起双方之间合理的合作方式——至少,女王已经做好了会有一部分海盗劫掠了商船后,带着货物直接逃走的准备了。
万幸有铁十字海盗团和渡鸦海盗团组织起了秩序,建立起海盗与帝国政府之间第一次称得上“健康顺利”的结盟合作。
这里面,阿比盖尔发挥的作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这也是女王在接到消息之后,能比较顺利地签署下那份海军委员会特殊成员委任书的原因。
只是对于阿比盖尔来说,她担负了很大的风险。
阿比盖尔不像萨兰船长一样,已经见过女王,并与女王达成了秘密的合作协议。一旦女王收下被收缴的货物后,不肯给予海盗们应有的奖赏,以全部身家和海盗团作为担保的阿比盖尔将瞬间倾家荡产,她在自己海盗团内的威望也将瞬间一落千丈。
最后,她将迎来手下的叛变和其他海盗团的追杀。
“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阿比盖尔问,“您既然要以海盗组建起帝国海军的侧翼力量,就必须让群鲨一样的海盗知道自己该听从于帝国战旗的指挥。”
“的确,”女王颔首,“这是我想要的。但是,您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因此倾家荡产吗?”
“您会让我倾家荡产吗?”
阿比盖尔问,她的红发在壁炉火光的照射下,仿佛与火焰融为一体。
“看看这个吧。”
女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接过来,就着烛火看了起来,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女王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在见您之前,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阿比盖尔读完之后,将那张很轻又很重的委任书放到了桌面上。她抬眼看向女王,坦诚地说,“您想看看是什么吗?”
“请。”
阿比盖尔将一柄的匕首从战靴的靴底拔了出来。
她的长靴有着一个精妙的设计,靴子底部看起来像是为了便于骑马而设计了高鞋跟,那可怕的刺杀利器就被藏在高鞋跟里,躲过了搜查。
那是一柄很古怪的匕首——或者应该用一片刀片来形容更加准确。
薄如蝉翼,轻如鸿羽。
它割开人咽喉的时候,会像一张纸吻过人的气管和动脉,像以铁丝切乳酪一样畅通无阻。
阿比盖尔将刀片放到桌面上。
“我想我需要感激您,”面对这样一把可怕的武器,阿黛尔神色不变,她温和地说,“您帮我的侍卫们找出了疏忽之处,或许您愿意告诉我,您带它来原本是想做什么的。”
“我来看帝国的第一位女王是什么样的人,”阿比盖尔紧紧地注视着女王的眼睛,“我可以成为您手中的刀剑,可以成为您在海上的獠牙,因为唯有您与我才是真正的同盟。但如果您戴着王冠,却屈从于歧视和偏见,那我就来杀了您。”
女王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为什么”
“我宁愿帝国第一位女王死于我手中,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满足于囚笼的女王,将原本已经足够坚固的囚笼变得更加牢固。”
阿比盖尔干脆利落地回答。
没有什么比麻木成为奴隶,却还要扯着别人成为奴隶的人更悲哀也更可怕了。
尤其是,这样的人若成为了帝国的女王,她绝不会成为无数女人的希望,反倒会帮那些傲慢的家伙们一起扼杀希望。
“我很高兴,您不是。我愿为您效力,与您所有的骑士不同,他们效忠于您是因为您是罗兰的君主,而我效忠于您,是因为您是罗兰的女王。”
阿比盖尔说,她站起身,退后一步,然后像所有骑士做的那样——所有男人才有资格做的那样——单膝下跪。
“那么,女王陛下,见过这样一把刀刃之后,您还愿意将那份委任书赐予我吗?”
“骑士?”
女王微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的谴责。她从旁边取出一枚早已经准备好的徽章——罗兰帝国海军委员会成员的徽章,亲自将徽章别在了阿比盖尔的胸前。
“不,我不需要骑士。”
阿比盖尔抬手触碰着肩膀上的那枚徽章。
冰冷的徽章有着坚硬的棱角——自从小时候起,她就知道与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她不喜欢钻石,也不喜欢珠宝,她不会刺绣也不会音乐。她渴望刀剑,渴望搏杀,渴望能够摆脱繁重的长裙,像男人一样自由骑马,奔跑。
“海军委员只是一个开始,”女王朝她伸出手,声音褪去了温和,露出身为王者的威严与果决,“我希望罗兰不仅能拥有一位海军女委员,还希望罗兰能拥有一位海军女将,一位女元帅。告诉我,你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