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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 我真想把这个新市场开辟者的殊荣让给别人。”
只穿了衬衫单衣的渡鸦海盗团团长萨兰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提着把枪,懒洋洋地站在门口, 粘稠的鲜血在他脚下的玄武岩石面缓慢蔓延着。
渡鸦海盗团的成员们分散在一座巍峨的宫殿之中。
这座宫殿的样式与罗兰帝国、鲁特帝国乃至东西乌勒都迥然不同。
它不像天国之海沿岸的建筑那样, 有着精致的飞扶壁,尖尖的塔楼和带有各式滴水兽的狭长屋脊。总体由大理石巨砖建成的宫殿建在三层平面矩形的基垫上,外立面由二十四根多立克式石柱撑起,柱子经过卷殺处理整体格外挺拔,立面显得格外雄浑。整个三角形山花上雕刻着半人半魔的诸神,正中间则是衔着太阳沐浴在火焰中的巨鸟。
与其将之称为宫殿, 不如将它称为神殿。
太阳神殿, 这是埃尔米亚大陆上地位最特殊最崇高的一座神殿,它属于埃尔米亚最高统治者。
它的主人被称为“库曼”,意味从太阳中降生的神,手持着黑暗与光明。
萨兰船长抵达埃尔米亚大陆已经有几个月了, 至今还没有彻底搞懂这里太阳鸟九死九生的神话都有哪些蕴意。只摸清了埃尔米亚王国复杂的整体体系——简单地来概括,这是个比罗兰帝国更极端的神权国家。
开枪射杀又一名试图涌进太阳神殿的侍从后,萨兰船长抽空往神殿里面看了一眼。
大殿内的情形血腥而又奇异。
两排穿着黄金羽衣的人带着黑沉沉的木头面具沉默地坐在空旷的神殿两侧,鲜血从他们的脖颈下方渗透出来。穿着藤裙皮肤深褐,容貌俊美的奴隶们站在他们身后, 用锋利的骨刀割开了他们的咽喉,以膝盖顶着,不让尸体倒下。而在神殿中心,佩戴着三面太阳鸟黄金徽章抹额的“魔术师”与另外一位五官深刻, 眼眸碧绿的中年男子以最传统的方式厮杀着。
那名中年男子长相与魔术师有几分相似,同样的鼻梁高挺,眼睛深邃, 颧骨高而薄。额头上的黄金太阳鸟徽章比魔术师多了两枚,颧骨上的油彩则是金色的,眉心还涂了一抹如眼睛般的画痕。年轻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名英俊高大的男子,如今腰腹却已经有些臃肿。尽管如此,他挥动两把黄金尖刺的时候,动作依旧凶悍勇猛。
“你让外人踏进了太阳神殿……”
胸膛凹陷下一块的库曼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年轻的挑战者,鲜血从他的黄金太阳鸟徽章下流出来,碧绿的眼眸显得无比幽冷。
“太阳将驱逐你,将放逐你,你是埃尔米亚最大的耻辱。”
“他们都只在台阶上,没踏进神殿,尊贵的叔叔。”
魔术师缓慢地踱步,血线从他的肩甲下蜿蜒流出,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语调越发冰冷。
“这也不比下毒的人卑劣多少。”
年长与年少的太阳神后裔在宫殿中对峙着,皆已精疲力竭,像生死决斗到了最后关头的野兽,寻觅着最后的那一丝机会。
“毒死国王,奸杀王后,逼死所有王储……我尊贵的叔叔,如果神鸟真的凝视这个世界,那么今日就该是你的死期。”
这个家伙的经历都可以写上一出精彩的话剧了,还他妈的就是贵族老爷们最喜欢的那种。
萨兰船长一面踹到一名库曼的亲卫,一面苦中作乐地想着——武器虽然占据有些,但毕竟不是无限的,他们还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碰上“魔术师”这个奇葩是在罗兰帝国的千岛湾。
那时候萨兰船长还是个普通的海盗,而魔术师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被扔在一条奴隶船长。
在1348年的黑死病之后,罗兰帝国人口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土地荒废。为了快速增加人口,恢复生产,罗兰王室在那时通过了《华罗萨法案》,大体上废除了自十一世纪以来到十四世纪十分盛行的农奴制度,传统领主庄园中的农奴身份向自由民转化。大规模的奴隶贸易为王国法律所禁止,奴隶贸易转为由一些有武力依靠的贵族私下经营。为了确保贸易不出岔子,奴隶船主在交易完成前,会对奴隶进行一段时间的训练。
当时萨兰船长假扮成水手,混进奴隶船,干的是海盗抢劫前的踩点活。
他给船舱的奴隶送吃的——一些装在木桶里发酸发臭的粥,经过魔术师身边时,瞥见他在昏暗里静而冷的眼睛。那不是一个普通奴隶会有的眼神,一时兴起,萨兰船长将一片磨得锋利的铁丢在这个奇怪奴隶的脚边。
晚上的时候,海盗团偷袭了奴隶船,在看到暗绿眼睛的家伙用铁片干脆利落地割开船主咽喉的时候,萨兰知道,自己的直觉没错。
对方怎么都不会是普通的奴隶。
当时海盗团的船长是个混账玩意,萨兰想搞死他很久了。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机会,扭着他的脖子,用绳索将他牢牢捆住,奋力丢进海底。
站在船头看独眼船长慢慢下沉的时候,萨兰察觉到有人在背后看自己。
一转头,幽绿眼睛,苍白如鬼魅的奴隶手指中夹杂滴血的铁片,站在不远处。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萨兰没有和这个一时兴起帮了一手的奴隶说话的意思,奴隶也没有报恩的意思。
再见面的时候,萨兰已经带上了象征渡鸦船长的尖顶软帽,带着属于他的一条小船在海上被武装商队追杀。未来伟大的、纵横四海的渡鸦海盗团还没崛起的时候,船长和他仅有的两个手下险些被火/炮轰死在海里。带着黑色宽檐帽,穿着双排黄铜纽扣黑外套的奇特魔术师出现在船头,对商船船长说了些什么。
火/炮停了,还扔下了救生船和绳索。
“喂。”
半身血半身水地跟着魔术师下了船,穿行在码头,萨兰船长懒洋洋地抛着一枚金币。
“是哪位贵族小姐请你救我一命的?还是表演什么神奇魔术需要帮忙?”
肩膀上坐了一只木偶小丑的魔术师终于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湖水般的暗绿色眼睛。
“你……可以……走了……”
小丑代替主人回答。
萨兰船长将藏着宝藏秘密的金币扔给他:“贝福克大帝的宝库钥匙,当海盗吗?”
再后来,罗兰帝国北部海域就多了一支以渡鸦为标志的海盗团,船长是个疯子,大副是个神经病的魔术师兼冒险商人。船员们也各个脑子都有些问题不是蠢就是二——萨兰船长的评价。有些时候,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秘密寻找一个黑头发绿眼睛的人,萨兰船长就像忘了初次见面时魔术师的头发还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渡鸦海盗团的人从不探寻同伴的过去。
顶多是在进入埃尔米亚大陆后魔术师换上了黄金铠甲,漆黑的披风长及地面,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道路两旁,亲吻他走过的地方,高呼“古里安!古里安!”的时候,说一句:
——哦,原来你叫古里安啊。
萨兰船长吹了声口哨,将没有子弹的枪插回腰带上,拔出匕首,屈身迎上敌人。
背后宫殿传来了狂暴的铠甲碰撞声,最后时刻,古里安与库曼撞击在了一起。他们的决斗不像罗兰帝国的骑士决斗般优雅,充斥着最原始的暴戾。骨头破碎的声音与血肉撕裂的声音混杂响起,库曼的时手臂绞住了魔术师的咽喉,手上黄金护腕带着锋利的倒刺。
倒刺割开古里安喉咙前一刻,尖刀贯穿了库曼的咽喉。
沉闷的声响。
库曼的尸体向后倒下,古里安扯掉了他额头上的黄金太阳鸟,高高举起。
神殿外原本还如潮水般涌进来,试图突破海盗们的封锁的士兵们动作在那一瞬间定格。沉如鼓点的脚步声自神殿向外传出,脸上染着鲜血的古里安举起手中沉甸甸的太阳鸟徽章。
喧哗消失了。
太阳鸟神像的光落在古里安身上,士兵们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长矛与刀剑,然后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跪倒,最后将额头紧紧贴到地面。
“库曼!库曼!”
他们高声呼喊起来。
萨兰船长和其他海盗们精疲力尽地靠在石头上,一点也不在乎形象地滑坐在地上,咧开嘴傻笑了一下。
新的埃尔米亚大陆统治者诞生了。
……………………………………
“一位新的库曼。”
阅读完那封沾染着血腥味的信,阿黛尔女王感叹道。
出于对异教徒的排斥和忌惮,兼远洋航行的凶险,一直以来人们对遥远的传说中的埃尔米亚大陆所知不多。哪怕知道渡鸦海盗团的魔术师身份可能不一般,女王对此次远航的成果也没有寄予太多——她只希望海盗们能够成功与当地取得联系,能够开辟出一些贸易站。
发生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渡鸦海盗团的大副,那位游历甚广的魔术师先生,原名“古里安”,是埃尔米亚王国的王储之一。
比起罗兰帝国而言,埃尔米亚的国家体制更为原始,神庙体制便是国家的政治军事体制,但另一方面来说王权也更为集中。“朕既国家”用来形容这片古老神秘的大陆堪称货真价实。埃尔米亚王国的统治者被称为“库曼”,库曼既是国家的行政首脑,也是军事统帅,同时还是神庙的祭祀长。王权即神权。在这种特殊的信仰与习俗之下,埃尔米亚的王室被认为是太阳鸟的血脉,有名无姓。而等到王储被选任为新统治者之后则冠以“库曼”之称。
魔术师古里安的父亲原本是埃尔米亚的国王,被他的弟弟诺马尔以毒药谋杀,王位被篡夺。
诺马尔成为新库曼后,将兄长的孩子也逐一毒杀,唯独古里安逃出了埃尔米亚,还上了贩卖奴隶的走私船。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报应,残杀兄长与侄子侄女的诺马尔统治的时间里,尽管宠侍甚多,继承人不仅没有增多原有的孩子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失去所有王位继承人的诺马尔性情越来越暴戾,担心古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重回埃尔米亚抢夺王位,统治越来越残酷血腥。古里安与萨兰船长等人抵达埃尔米亚的时候,前期遭遇了不少伏击刺杀,如果不是女王预先拨给他们的火/枪和武器,古里安能不能活着抵达王都都是个未知数。
一部分原因是诺马尔的统治残酷□□太过,一部分原因是被火/枪和火/药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所震慑,埃尔米亚神庙的祭祀长老中有不少人倒向了古里安。
半数以上的长老们同意了古里安提出的请求——
依照最古老也最血腥的王国传统,当库曼威望不足以说服所有人的时候,其他王位继承人有权提出决斗,以最原始的方式来决定王国的统治者是谁。
“胜者为王。”
同样经历过凶险的王位角逐的阿黛尔如此评价道。
不论是古里安还是库曼都没有打算老老实实地,遵循传统习俗。库曼在决斗当天调动了军队,准备将自己的侄子连同那些支持他的长老一起杀死。古里安则在宴会上安插了刺客,库曼翻脸的时候,刺客们也拔出刀来割开了支持库曼的长老咽喉。
总的来说,情形其实对古里安更为不利一些。
在支持自己的长老被刺杀后,库曼立刻放弃了等待士兵解决侄子和叛徒的想法,转而试图以决斗拖延时间乃至杀死侄子。库曼统治埃尔米亚的时间不短,剩下的长老们出于对形式的忌惮,同意了他的要求。古里安真正能依靠的海盗们人数不多,只能在利用地形和火/药武器的情况下阻击敌人,而这种阻击无法持续太长时间。
于是有了记载于萨兰船长信中的那场血腥决斗。
幸运的是,古里安最终赢得了他的王位。
女王转头透过车窗,看了一眼随行不远处的海因里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罗德里大主教隐约猜到她联想到了什么。
阿黛尔所参与的王位之争堪称罗兰帝国近五百年来最残酷血腥的一次。
当时王位之争与宗教冲突、平民暴动混杂在一起,雅格王国、教皇国以及鲁特王国不遗余力地加以干预。形式复杂且瞬息万变。不同的王位继承人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都被推上了角逐的舞台,或死或疯。其中,最年幼的牺牲品甚至还未成年——他们是艾德蒙三世的弟弟,塔列尼大公的儿子和女儿,神秘地“失足”从城堡塔楼摔下时,一个七岁,一个六岁。
那段时间,王国首都每天都在流血,都有新的尸体诞生,毒药的价格暴涨数十上百倍。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海因里希的保护,那时候的阿黛尔公主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罗德里大主教那时还不是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虽然就任昼宫大主教,却没有真正参与到王位之争去。一些事情,他仅仅只是偶有耳闻,现在他忽然格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参与到那场角逐了。
马车外的海因里希有所感觉,将目光投了过来。
然而女王已经收回了视线。
“说说你怎么看吧。”她垂下看,看着桌面上的另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修长细瘦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关于古里安,关于埃尔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