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一份礼物

吾九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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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流言是真的?”

    一个人从另一侧转了进来, 恰巧听到他最后的那一句低语。

    来者蓄着一把络腮胡子,椭圆形的脸上前额略显狭窄,嘴唇像枯木龟裂的干树皮一样。他同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羊毛长袍, 风尘仆仆的憔悴样子, 让人拿捏不准他的年龄。

    “威勒纳特。”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被称为“威勒纳特”的修士向后退了一步,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曾经的大学同学,最后咧了咧嘴:“接到信的时候,我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差点从二楼跳下去逃跑,生怕下一秒就有名穿着黑衣的骑士出现在我面前, 把我拖出去扔上火刑架。”

    “如果你那么希望, 我也可以现在就为你安排。”

    罗德里大主教朝几名修士颔首,接着转身往教堂里走去。

    那几名穿着黑沉沉外衣的修士一言不发地散入了教堂外的街道中。

    这幅情景看得威勒纳特修士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怀疑自己来到罗兰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说实话,”他不敢再去想那些黑衣修士的身份, 追上罗德里大主教的步伐,“这的确很让人惊讶,各个方面。”

    学生时代,罗德里是圣约翰学院里课业最优异的那一个,同时也是与周围人最格格不入的。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学院有个货真价实履行了每一条清规戒律的怪胎。当时圣约翰学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一片妓院区……啊哈!神学生去那里的时候, 心安理得地以教皇都有成打私生子来安慰自己,唯独罗德里没有。

    连最有经验的妓/女都无法熔化他那岩石般的冷硬严厉。

    不解风情的“圣人”。

    这虽然只是个私底下的调笑,但也足见罗德里堪比狂信徒的虔诚程度了。

    就这样一位笃信到令人敬畏的家伙,有朝一日突然愿意庇佑一名被追杀的异端, 简直就像狮子放弃食肉一样让人惊愕。

    “手稿在哪?”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留给威勒纳特放松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直切正题。

    “带来了。”威勒纳特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将手中的提箱放到桌面上, 借着烛火的光像打开一件危险武器一样打开了它,“一共两百二十一页,全部都在。”

    《血液循环与再论教义》。

    烛火光下,手稿的扉页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略带倾斜的字体。

    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平常的著作,前段时间在教皇国掀起了一场险恶的阴谋。

    著作的作者米歇尔是圣城一名枢机主教的医生,他再一次偶然的解剖中发现了人体心脏血液循坏的事实。然而这与人们长久以来接受的“灵气”说不符,米歇尔医生在他的手稿中论述了心脏工作原理,并由此引申出了对教义的疑问。

    原本如果这只是私人笔记,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不幸的是他私底下将自己的发现与疑惑,同朋友交流的时候,一个人将他的想法泄露了出去。

    “圣特勒夫斯二世可不正急着继续进行他的归洁活动,”威勒纳特耸了耸肩,“连一天都不到,他就被宗教审判扔上了火刑架。那个倒霉蛋要死地把这烫手的东西塞我手里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他想借此害死我了。”

    威勒纳特还在喋喋不休,却只字不提自己带着被判定为“异端邪说”的手稿在圣城,在整个世界最强大的宗教审判所下东躲西藏的狼狈。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他。

    节骨坚韧的手翻开了那份手稿,钢蓝的眼睛像猎取目标的苍鹰一样,迅速地在上面掠过,将血管与心脏的解剖图,否定灵气与圣说的注释检视过。

    他看得很快,又对后面那位不幸医生的疑惑不感兴趣,短短一会儿,就将前面他最关心的内容浏览完毕。

    “我可以提供给你一批印刷机和工人,”他合上手稿,冷静地打断威勒纳特无意义的叨叨,“一个条件。”

    “什么?”

    “把所有印刷出来的书,分发到教皇国去,送到圣城去。”大主教以平静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

    威勒纳特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一瞬间惊慌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怎么知道……”他及时地打断了话,但脸上已经将疑惑写得清清楚楚——罗德里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圣城建了一个秘密组织?

    恍然间,威勒纳特想起一个传言,似乎他这位曾经笃信的老同学,不仅背叛了信仰,还已经堕落成了一个与阴谋为伍的情报头子。

    他瞠目结舌,忽然有几分相信那个离谱的传言——罗兰大主教与罗兰女王的。

    “好。”

    最后,威勒纳特艰难地同意,只是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女王陛下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玫瑰海峡,“你们的战争也要到了。”

    “战争无处不在。”

    …………………………

    没有人对空气中的紧张讯号视而不见。

    指挥舰上,阿比盖尔刚刚巡视检查完战船,她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会不远处的士兵聚集点。

    海风从造船厂的方向吹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古怪味道。当沥青和坏掉的动物油脂放在一起熬煮的时候,就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些经过熬煮的动物油脂涂抹到船身上后,能够提高战船的防水性。

    风向上方是日夜开工的造船厂。

    运输的船和车队也正源源不断地赶来,经过两次烘烤的饼干整箱整箱地被搬运上船只,标枪、炮架、木料、绳索……仅仅玫瑰海峡一处港口,为大规模战役准备的物资就已经多得惊人。

    “你应该留下来,驻守玫瑰海峡。”

    被誉为“帝国守卫之剑”的博利伯爵穿着军装,从后面走了上来。

    这位驻守玫瑰海峡将近一生的将军正皱着眉,对女王做出的军事委任不太赞同。

    “您驻守玫瑰海峡的时间比我长,这一次出征雅格,海峡的舰队也会被抽调走很大一部分。我可没那个本事在这条件下守住帝国咽喉。”阿比盖尔懒洋洋地说,她后背靠在栏杆上,鞋跟交叠,姿态随意。

    博利伯爵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声,却也没有再坚持由他率领舰队远征。

    他们都心知肚明,以博利伯爵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远洋航行的风波。

    博利伯爵沉默了瞬间,他望着太阳塔的光落在海面上,一瞬间这位执拗的将军老了下去。

    “帝国的命运在你们手中,”许久,他说,“守卫它。”

    阿比盖尔挑了挑眉,想起博利伯爵是十几年罗兰和雅格海上战争的亲历者。

    博利伯爵来见她的真正目的,似乎就只是最后这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到岸上去——他已经将伴随他大半辈子的“郁金香”号交给阿比盖尔了。

    “罗兰会夺回所有岛屿。”

    阿比盖尔在他背后抬高音量,朝他喊了一句。

    博利伯爵脚步顿了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脊梁笔直地离去。

    ……………………

    当天晚上,阿比盖尔在船长室里摊开了她的私人日记本。

    作为一个带着点玩世不恭嚣张意味的前海盗头子,写日记这种事情,似乎和阿比盖尔不太搭。她原本也没有这个爱好。

    “……”

    写日记的习惯是从那天带阿黛尔偷溜出来后养成的。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比盖尔始终记得阿黛尔的轻叹。

    她们在短暂而又宝贵的夜晚奔过沙滩,一起偷溜进港口的战船,她还带她去见了那群蠢得不得了的手下……就像蔸兰精灵真的施展了它的魔力,她们短暂地丢下了一切,奢侈地抓住了一把细碎的淘气。

    阿比盖尔将一把顺手偷来的浆果分了一半给她,她轻轻哼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给她听。

    她们把回去的路走得很慢。

    会和她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一起分享尚带酸涩的浆果的阿黛尔存在得那么短暂,只存在那个晚上。一夜过后,那些无忧无虑的幻影就从她身上消失了。太阳还没升起,漂亮的银发朋友侧头看着远处透出一点暗红光亮的海面。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黛尔带着几分遗憾地叹息着,却没有要求再多放纵一会。

    她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就转身走进了城堡的森冷中,没有怨言地重新戴上王冠与枷锁。

    没有关系。

    阿比盖尔一边写日记,一边在心底哼着那一夜的旋律。

    她可以看到日出,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精彩的有意思的事,她可以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所以她开始写日记,写她看到路边的小孩们举着蔸兰跑过,写她看到从埃尔米亚来的第一批商人,他们肩膀上的铜章形状像翅膀,他们在街头表演种下种子立刻开花的魔术,写她看到西乌勒的流浪者保留了吹骨笛的习惯……

    她把遇到的,所有美丽的,又或者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全都记了下来。

    “希望你喜欢这份礼物。”

    阿比盖尔端端正正地在这本日记最后一页写上这句话。

    写完后,她自己又看了看,有些忐忑。阿比盖尔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让阿黛尔高兴点。她不确定阿黛尔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与人们经常送给女王的珠宝、银酒杯相比,它廉价得简直一文不值。

    顿了顿,阿比盖尔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第一次送朋友礼物的阿比盖尔。

    但愿这句话不会显得过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