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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面摊出来,约莫已亥时。
灯市越发喧闹,过往之人如过江之鲫,有挑担吆喝的行脚小贩,有粗布麻衣的市井街坊,还有许多锦绣繁衣的大户小姐和轻摇折扇的书生公子。满目火树银花,流光璀璨。
丰叔笑道:“辞城夜市,果然名不虚传,大家莫走散了,今夜定要好好玩上一把!”
我抬眼,目光横过熙熙攘攘的人海,一片欢声笑语,盛世太平之景,这气氛着实令我欢喜,我推开心中百杂念想,最先欢呼:“好!我要吃穷杨修夷!”
他回眸一笑:“来啊。”
我哼一声:“你给我等着!”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摇啊摇,一派潇洒,闲闲道:“等着就等着。”
我们随着人流而走,沿路不断被我喊停,有时要上一杯煮酒,有时令湘竹去买些糕点糖果,没多久又嚷着要去路边小摊,挑些钗宝首饰,胭脂香粉,多半送给夏月楼,再挑一些给春曼,偏偏无视湘竹,对她的不满嘀咕也装聋作哑。
穿过这条长街,灯火更加琉璃瓦彩,一群孩童提着彩灯,糖葫芦串嘻嘻哈哈迎面跑来,有几个停在我身前,明亮的眼珠子好奇的眨啊眨,一个容貌漂亮的小姑娘问:“姐姐,你的脚不好吗?”
我笑道:“不是脚,是腰,别怕,姐姐还能走的。”
她将手中糖葫芦递来:“姐姐,那你的腰早点好哦!”
我心中一暖,将她端俏的五官在心中一番勾勒:“谢谢!”
她和几个同伴笑嘻嘻的跑走了,我咬一口糖葫芦,味道酸甜,爽口清润,我举起来递给杨修夷:“今天都你请我,来,我也请你一次,不过只准咬一颗!”
其实我只想逗他。哪想他真的张嘴一咬。笑吟吟的咀嚼两下:“不错,挺甜的。”说罢伸手夺走我的糖葫芦,又不客气的咬掉一颗。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杨修夷,你……”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竹炮声和锣鼓声,许多人影纷纷朝那跑去,以我爱凑热闹的脾性,自是按捺不住,忙兴高采烈的非要去看上一看。
推开层层人群,是一座高大酒楼。楼宇占地极广,横宽约有八丈。楼前搭一方宽阔平台,高出地面两尺,铺以红色软毯,看模样像是有场盛大的宴会。
我激动道:“不会有什么歌舞戏剧可以看了吧?”
丰叔顿了顿,摇头:“今日四月二十六,不是节庆之日,也非什么伟人祭日。”
我一愣。恍然想起自己已许久未去关心日份了,只知道每天都在变暖,衣衫穿得越来越薄,虫子也越来越多,没想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天。
想想这大半个月,我多数是在昏迷和赶路中度过,心中不由惋惜,当初师公说我短命的谶言又重回脑中,我曾经还发誓说要过好每一日呢。如今却又将大好光阴虚度了。
伤春悲秋之时,有两排模样俏丽,衣着统一的女子娉娉上台,站在擂台边缘,而后一个臃肿肥胖的中年女人带着四名清秀女婢缓步而来。她衣着富贵,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雍容富态,五官其实生得不错,无奈赘肉太多,遮了美貌。
她在台中站定,抬眼扫过偌大人海,随后双手抱拳,朗声道:“辞城乡亲,各方外来友人!承蒙各位照顾,才有我大香酒楼的今日兴隆,小女金湘梦,这厢谢过各位了!”
说罢,端起一旁侍女托盘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她的声音铿锵坚定,掷地有声,这碗酒喝的豪气冲天,气魄十足。台下顿时掌声四起,我也不由心中一赞,期待下文。
“我金湘梦虽喜爱热闹,但绝不喜欢被万人瞩目,心胸谈不上多广,但一些小人流言多半入不了耳中,更别说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今日之所以站在此处,只因我妹妹的一句话,她说小人流言不要紧,但就怕小人流言再传下去,会混淆大家视听,失了明辨是非之力,变得愚昧荒唐,可笑蠢钝!我金湘梦到底还呈着各位的情,索性就站出来挽救下各位的智力,毕竟辞城也为我故土,我不想故土子女被外来友人给耻笑!”
这话讽刺得实在巧妙!丰叔忍不住赞道:“好个金湘梦!”
她继续道:“近些时日的满城谣言,大家多半听过,也传播过,还得谢谢各位帮我打响了名声,金湘梦感激不尽!这谣言将我说的极为精明干练,聪慧狡诈,将我脱胎换骨一般,别说我亲生爹娘不认得我,就连我自己也崇拜起这‘金湘梦’的高超手腕。她买卖私盐,以低廉价格收购死猪病鸡,用强抢手段,夺来粮食庄稼,她管理的大香酒楼不干不净,吃死过人,谁若说句不好,就被乱棍打死,此种女子,怎叫人不叹服!但我要说句,最先编造这段的家伙,你纯属放屁!我金湘梦若有这般凌厉狠绝,第一个就先扒了你的皮!”
一口气说完后,她微微喘息,再道:“此外,也有说我赚钱不折手段,说我派美人勾引达官,开通便利手续,并偷逃税款,更有甚者,说我几大股东都为娼/妇/淫/女出身,才有这广大人脉,支撑着大香酒楼的生意兴隆。我今日告诉你,你侮辱我金湘梦便也罢了!但我这些股东都为纯良女子,我的顾客更不容你玷污!我真想找人将这始作俑者乱棍打死,可我金湘梦不是滥用私刑,以暴制暴之人!能造谣出这些话语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我就说几句,大家都为商者,开业创财之路多有艰辛,各自心里明白,有本事就明枪明刀的竞争,别在背后整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
夏月楼轻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的酒楼开得这般盛大,又为女子,难怪了。”
我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她真为我们女人争气!”
金湘梦越说越激动,伸手指向身后楼宇。大声道:“二十年前。我和六个姐妹一起创下大香酒楼,那时不过一个茶馆,今日变得这般规模,除了客人们捧场,我这些妹妹更功不可没!造谣过的那些混蛋们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我们就是女人!全是女人!没有贿/赂达官,没有出卖肉/体,没有做过任何害人之举的女人!你们这些个没用的手下败将!”
台下顿时雷鸣声起,我也跟着鼓掌:“说得好!”
金湘梦胸口起伏很大,许久缓过劲来。抬手扬起一个微笑,道:“好了!下面开始正戏!今日搭这红台不止为我方才的一番胡言。而是我大香酒楼专为女子而搭!缘何女子不如男?缘何女子就要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金湘梦抛投露脸,照样过得恣意快活!世俗偏见,就统统见鬼去吧!”
接着,其余女子开始布置现场。我兴冲冲道:“她说的真好!”
丰叔点头:“嗯,不输洛城十九娘。”
洛城十九娘是三百年前盛名天下的女商贾,富可敌国。豪气吞云,关于她的传言实在太多,有好有坏。有传秉州旱灾,她大手一挥,连夜派人送去百吨甘霖。也有传她曾掷下万金买下京城最大的妓院送给弟弟,供他享欢,着实惊世骇俗。但不管传言如何,她在世人心中总占着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丰叔将金湘梦与她相比。可见金湘梦这一番言谈举止已令他叹服。
不多会儿,一个美艳女子一袭槿花长衫站在台中,举目四望后,温笑道:“第一局,品菜书谱,共三十盘精美菜肴,一一试吃,谁若写得最全最准,便是胜者,可得银三十两,并在大香酒楼免费吃喝一月!”
“哇!”
人群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不论输赢,都能过过口腹之瘾,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湘竹和春曼立马屁颠屁颠的跑了,顺带把夏月楼也扯去了,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干巴巴的咽着口水。
师父安慰我:“没事没事,你去了也赢不了嘛。”
我抱怨:“可是有便宜放在眼前,却占不了,要死人了,我也是个女人啊!”
杨修夷幸灾乐祸:“哪像个女人了?不上去是对的。”
我拿眼狠瞪他:“等着,我腰好了要跟你打架!”
他立刻抬手弹我脑门:“就你?”
我疾快抓住他的手腕,举到嘴边就要咬下,忽的一愣,抬眼看他:“你怎么不躲?”
他挑眉:“看你敢不敢咬。”
他如此挑衅,我理应咬下去的,可斟酌片刻,我很没出息的松开了他:“算了。”
他眉心微皱,脸上笑意退散,别过了头去。我也看向另一边,不再说话。其实心中明白,不咬他不是怕他报复,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敢将嘴唇触到他的肌肤。
真怀念以前一生气,就可以扑上去打他的光阴,虽然多半被他踹走,被他欺负,可那时毫无男女顾忌,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我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那时一不开心就能骂对方,或者拿锅盖砸对方,打打闹闹,虽会生气,可多半无忧无虑。哪像现在,窗户纸只剩薄薄一张,我不敢捅破,怕沦落陷入,他不敢捅破,怕把我吓走。于是我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一些话题和触碰,结果越来越疏远。
这种感觉糟透了,糟的我又想快点逃走,眼不见,心不烦,躲我的乌龟壳里闷一辈子都好。
我抬起头,看向擂台,一百来个少女围着偌大拼桌流动行走,莺言笑声绵成一片,大香酒楼的辉煌灯火在她们脸上映的明明烁烁,如暖玉敷面,美到极致。
小半个时辰后,品赏时间结束,她们人手分到一支笔和一张纸,不会写字的则在一边低声口述,有专人记载,想的着实周到。
之后公布答案,胜者为一名衣着淡雅的女子,但看妆容和衣饰,也非寻常百姓,许是哪家逃出来玩耍的大户小姐。
湘竹她们心满意足回来了,湘竹像是故意要气我,一直在说那些菜有多么多么好吃。可能我脸色太过阴沉,夏月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记住了那些菜名,到时定请你吃上一顿。”
这还差不多,我总算能扯出一个笑脸。
台上收拾干净后,那槿花衣衫的女子重回台中,所有人都期待的望向她,她神秘一笑,举起纤手,手中一块浅碧色玉石,形状并不规则,竟是原玉。
她笑道:“第二局,百花夺玉,此为暮蓝山云竹璧,算不得多么名贵,但寓意极好,文武两会,胜者得之。”
云竹璧一块小玉佩,价格约莫三十两,于她们有钱人而言确实不算名贵,但于寻常百姓眼中,却是天价之物。而这块原玉,有一掌之大,雕琢一下,价格最少也值五百两。
陆陆续续有不少女子上台,其中见到两个熟悉人影,一个是和我未婚夫一起的蓝衣女人,一个是黄珞。
看到黄珞,我立即转向夏月楼:“你怎么不去?”
她摇头:“方才有些吃撑,没什么好去。”
“你也算能文会武,你不去多可惜呀,这可是银子呢!”
她了然般一笑:“你是不是无形中一直拿我和那女子作比较呢?”
我忙否认:“有什么好比?她哪点如你?”
这时,台上槿花衣衫的女人扬声道:“还有要参加的么?”
我赶紧拉着夏月楼,大喊:“这里!这里!”
所有人顿时朝我望来,那女人看我一眼,而后对身旁女婢道:“那边有个行动不便的姑娘,差人去扶一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