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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以后开始下雪,一连下了三日,万物尽覆银装。清歌院中梅林怒绽,香气四溢,白雪在枝上积得有些厚,寒风吹来,枝桠晃颤中积雪簌簌洒落。
待到正午,阳光微探了头,素白雪地被染了芒色,映的一片耀目。
雪花还在漫舞,又起了一阵风,一个容貌绝世的妇人在一众丫鬟陪同下匆匆而来,一袭鸾彩银花绒锦,外披云烟水仙白裘,身形高挑丰腴,眉眼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清冷。
从院中的湖水小桥而过,远远可见恢宏盛大的楼宇前跪着一个清瘦身影,一向挺拔的背脊如今无力伛偻,头发和双肩却很干净,跪了一日一夜也未见一片雪花沾染。
妇人走到他身边,伸出手:“丰叔,起来吧。”
眼角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的忠仆摇首拒绝,妇人没有坚持,经过他走上台阶,繁盛贵气的金木雕花大门被轻轻一推就开了,声音不似寻常木门的吱呀声,略显厚重沉闷,呜咽清寂。
房中不比室外暖和,一阵寒风吹来,空气中有着独特的清香,是杜若香气与屋外寒梅的混合。妇人微微侧首,声音泠泠如似珠玉:“去把敞开的门窗关了,再差人去取些香炭。”
“是。”
身后一众容貌娇俏的丫鬟齐齐福礼,仪态端庄堪比寻常大户小姐。
妇人脱下外罩的白裘和风帽,朝内室走去:“琤儿。”
一抹欣长笔挺的身影站在窗前,只穿着一件单薄青衫,雪花乱舞,沾上了他的乌玉长发和浓密剑眉。
他静静站着,雪白的肌肤毫无血色,一向殷虹的薄唇也苍白一片,神情落寞,清冷似窗外寒梅,孤高若凌峰松竹。
妇人往他右侧望去。不远处有一架造价连城的镂空多宝阁,上面摆着无数珍贵器皿和青瓷古董,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有一尊斑驳的木像,乍看像剥落了红漆,细看才发现,那些黯淡的朱红并非红漆,而是干涸的血液。
妇人又唤了一声:“琤儿。”
男子终于回头,黑玉双眸微醺着红晕,淡淡看着来人:“母亲。”
妇人蹙起眉心。缓步走来。踮起脚尖将他肩头的雪花轻轻拍掉:“不冷么?”
“冷。”
“既然冷。为何不合上窗户?”
男子望回梅林,声音轻的如似一细雪花落地:“我在想,她以前那么冷,是怎么撑过来的。”
妇人弯唇一笑。绝艳的姿容泛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温柔:“是那个田丫头么?”
男子顿了顿,微微点头:“嗯。”
寒风带起他的长发,凌乱在耳后绞缠,妇人伸手轻轻梳理着,柔声道:“那丫头若是看到你这样,想必会心疼吧。”
没有听到回答,妇人又道:“就如丰叔跪在门外,你也心疼了,但与其化去他肩上的雪。倒不如让他回屋里休息,天寒地冻,他上了年纪身体会受不住的。”
“我没有要他跪。”
“你若不去出声制止,他会一直跪下去。”
男子不再说话,静静的沉默着。
“琤儿……”妇人望着他的清俊侧脸。心中酸痛,“那姑娘真有这么让你喜欢么,京城里的大家小姐这么多,你不常去接触,要不要去看看。”
男子置若罔闻,良久,指骨莹白的修长手指伸出窗外,接住一片掉落的雪花:“母亲,你说她真的看得到我么。”
“琤儿……”
清寂寒潭的双眸变得有些迷离,男子轻声道:“看到了会心疼么,若心疼了,会来找我说话么?”
妇人欲言又止,最后抿着红唇不语,男子忽的自嘲一笑,声音清冷如梅香:“应该不可能,杨府的阵法她如何进得来,她这么讨厌自己这一生,也许亟不可待便去阴司投胎了吧。不知道她舍不舍得我……”
妇人顿了顿,沉声道:“不如跟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吧?”
“怎样的姑娘?”男子扬起头,望着天上纷扬的雪花,眼神悠远:“她喜欢笑,以前不会哭,有次被我气哭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比谁都爱哭。她常常跟人吵架和打架,不是她好斗,而是脾气实在不好,不过她很懂事,知道做错事了会道歉。”
“真像个孩子。”
“确实是个孩子。”男子清俊一笑,静静回忆着:“她喜欢的人她会待他们很好,她讨厌的人她会躲得远远的,然后在背地里说尽他们的坏话,有事没事都要说上几句,说完后常常一个人在那边哈哈大笑。不过她痛恨的人,她反而只字不提,越恨到骨子里的人,她提的越少。”
妇人轻笑:“这姑娘真有趣。”
“她看似没心没肺,每天嬉笑打诨,但其实她比谁都苦,她肩上所扛心上所压的痛苦从不跟人说。”男子轻声说着,黑眸浮上心痛,“母亲,我最不愿看到她受伤,她却老仗着自己的身子特殊到处惹伤,虽然会恢复痊愈,但疼痛与常人无异,她总是不让我省心……我一直想要保护好她,可我还是把她弄丢了,一想到她的绝望和害怕,我的心就好痛,好难受。”
妇人上前一步:“琤儿……”
飞雪漫天,扬扬而洒,男子微仰起头,天上行云和记忆里的清澈笑脸叠加,仿若还能看到她的喜怒哀乐,浓密长眉因而轻轩舒缓,他继续道:“她最爱下雪了,她的生辰在腊月,每年一到冬天她就好开心。我喜欢跟她在雪地里玩,她的鼻头一受冻就红红的,特别可爱,我经常忍不住要欺负她,但这个笨蛋。”男子说着轻轻一笑,尽付宠溺,“每次一拿好吃的糕点给她,她立马忘得一干二净,多给一些的话,还可以帮我一起捉弄她师父。”
妇人蹙眉:“这样的姑娘……”
不等她说完,男子摇头打断:“母亲,她并非意志不坚,相反。她比谁都要坚强独立。”
“她浊气附身,学东西比常人更辛苦,却将山上所有的巫书都背下了,常人学一两遍的东西,她要学上十几遍,我问她苦不苦,她说不想一事无成,这点苦算不了什么。不过她真的很笨,做了很多傻事,想害别人最后倒霉的却都是自己。”
妇人轻笑:“听说你们以前经常斗气。她想害的是你吧。似乎是个很不服输的姑娘?”
男子不再说话。寒风夹着雪花飘洒入窗,吹过他的清雅眉眼,望着窗外寒梅,他忽的愣了。许久,红着眼睛回头:“母亲,我最怕的是她的执着和倔强,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找我却一面都未见上,丰叔说的那些话……如果她没死,以她的脾气和性格也一定会躲着不肯见我,任何跟我有关的人事想必她都不会再接触和听闻了,也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风声轻动。梅枝晃颤,薄薄的积雪纷纷落下。妇人静静的看着他,这个自小性子清冷,不喜说话,不与外人亲近的儿子。他在她面前红了眼睛,流下了眼泪,丝毫不掩他的悲伤和心痛。作为母亲,她却帮不上任何忙,心下酸楚,她伸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只能给予苍白的安慰:“她不会的,她一定也舍不得你。”
男子迷茫的看着她:“真的会舍不得我么?”
妇人也红了眼眶,转身拿起案上的紫绒狐裘披在他肩上,男子轻抚着华贵的狐裘,悲痛道:“她一直很自卑,总觉得我出身不俗,但她不知道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多少,那些世人皆知却常常忽视的做人道理她比谁都记得住,责任和信念,一直是她的坚守。”
眼底泛起苦涩,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家族带给你荣耀和财富,你应该为他们……”
他当时打断了她,但是她的认真神色他没有忘过。
他喜欢看她的认真,看她的自信,那种光彩比任何五官精致的美人都要动人。
又一串眼泪滑落,男子浓眉紧拧,压抑着情绪轻声道:“母亲,我好想她……”
自田姑娘身亡之事败露,清歌院的暗人,丫鬟,下人,护院都以为会有雷霆之怒,但却没有。接下去的日子,杨修夷如常吃饭,如常处理家族事务,如常接见各类拜访的客人。只是身边亲近的人从丰叔变成了常可和关久,本就不爱多言的性格也越发的沉默寡言,有时在府中行路会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也时常遣退左右,一个人独自坐在梅林下望着梅花失神。入夜后,他房内的烛火再未亮过,有时月光明亮的晚上,可以看到他修长的身影立在窗前,一站便是彻夜。
没有怒声大骂,没有碎掉一瓷一杯,从头至尾没有发过一丝脾气,静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直到腊月初四那日,他掷下千金差人去宣城,初九过后万盏曲盛名天下,之后他的冷静孤高再难自持,虽仍如常吃饭行事,但每日清晨却会醉倒在各个地方,有时花房,有时梅园,有时屋顶,有时湖中亭阁。潜藏在暗中的暗人不敢上前扶他,因他酒醉发狂之时连丰叔都会打骂。
元宵前,清歌院新添了几名其貌不扬的丫鬟,彼此之间眉眼很是相似,都是丰叔亲自挑的,几个在辞城见过田初九的暗人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如歌便是新来的丫鬟之一,她从一个叫轻鸢的大丫鬟那儿得知了她被挑选来此的缘由,向来因为面貌平淡而自卑的她第一次感到高兴。虽然少爷见到她仍是面无波澜,但他走神时,眸光常常不由自主的就凝在了她的脸上。一次她和一个丫鬟起了小争执,少爷带人刚好路过,不问原因便将那丫鬟遣出了清歌院,去浣衣处安职。女儿家的心思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少爷心中是有些地位的,因此常常争着干活,求得更多露脸的机会。
但是元宵过后的隔日,少爷却失踪了,留下一封书信说要离家寻人,清歌院不管是丫鬟护院,还是暗人管事都遭了夫人的严惩,也包括她。
半个月后,一位气度出尘的中年男子将少爷带回,一回来少爷便被老爷罚跪在杨家宗堂,十日后少爷大病,她抢着去伺候,在榻前见到烧的迷糊的少爷对着中年男子失声痛哭。
那日睡前,她翻来覆去,能让一身傲骨的少爷痴狂成这样的女人长得真的跟她很像么,如果能嫁入杨家,就算当个影子那有何妨,更何况是少爷这样风华无双的男子,怕是清歌院所有的丫鬟都有这个念头吧。
那个叫田初九的女人,可真是幸福啊。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