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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台门外。
双宝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扑腾扑腾跑进来,一进门就直奔下人的庑房,进门就扑向方静言:“不好了,你家主子要活活被二爷掐死了!”
下人都住在一起,睡大通铺,于是薛行远等一干同从牙行出来的少年便也都听见了。大伙儿都转眸过来瞧方静言。
方静言听了也只挑挑眉:“你来告诉我做什么?我既没那个本事拦住花二爷,我又已来不及替凉芳公子一死。”
薛行远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忍住了。倒是旁边几个少年听不过去了,纷纷指责起来窀:
王良栋道:“小方你也太过薄情了吧!好歹凉芳公子是你主子,从前也替你担了不少事儿,他此时有难,你怎么竟然是这个态度!”
顾念离也说:“就是。从前在凉芳公子眼前那么受宠,回来也没少了跟咱们显摆身份。仗着这份赏识,夺了这大炕上最暖和的炕头儿,却没想到怎么都没焐热他的心!妲”
这班少年从先前那次兰芽撺掇的群殴,便已然结下了仇。纵然时候一班少年都跟方静言道歉,可是方静言的恨已然入了心,是怎么都不肯释怀的了。多亏有薛行远从中调和,方能让一班少年表面上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一星半点的火苗,双方便都不会善罢甘休。
方静言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我的主子?我哪里有什么主子!我方静言从来不屑当谁的奴才!你们乐意当奴才,那就去当啊;当得好了,我自然将这热炕头给你们让出来。”
“喏,眼前就是绝佳良机——你们这些喜欢当奴才的,赶紧去替凉芳公子挡下这一死,去啊!”
王良栋冷斥:“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们不去,是因为咱们各自有职属分工,我们不是伺候凉芳公子的,便怎么都轮不到我们出头!”
王良栋是伺候清芳的,而顾念离则是伺候沁芳。
方静言冷笑:“是么?可是伺候凉芳公子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轮到送死了,就非得我去?”
藏花的阴狠,这班少年最是清楚。当初他们被送去
顾念离一扯王良栋衣袖:“咱们休与他纠.缠,且先去禀告另三位芳公子,一同拿主意是正经!”
王良栋和顾念离去了,方静言扭头瞥一眼薛行远,果不其然,他也从薛行远眼里看到了失望。
方静言便将怒气都撒在双宝身上,抬手从桌子上掀过灯台,也不管那灯火燃得正旺,便兜头盖脸朝双宝砸了过去!
“我用的着你来知会么?你又不是凉芳的奴才,你的主子是兰公子,你跑这儿来卖什么乖!”
先前兰芽下江南不在灵济宫的日子,方静言没少了欺负双宝。类似这样的,也早有过数回,于是他动作上竟然没有半点迟疑。
幸亏双宝这回机灵,向后一跳,避开了灯台。灯台咕噜噜在地上翻滚,双宝则抬眼亮晶晶盯住方静言:“方静言,你别不知好歹。你家主子出了危险,我好心好意来告知你,原也是给你机会建功,哪成想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方静言一惊,狠狠瞪着双宝:“哟,长了胆子了!当初你主子不在宫里的时候,我怎么对你,你都忍了;如今你主子暂时主理灵济宫,你便耍起横来了,嗯?只可惜啊,你主子此时又顾不上你了!”
双宝咯咯一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花二爷跟我们公子一样是死对头,甚至比凉芳公子更恨我们公子,于是现下花二爷回来主事,你便想好了主意:你想弃了凉芳公子,转而去讨好花二爷!”
“你这么聪明,所以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二爷眼前,否则得罪了二爷,你日后便又自身难保……方静言,我说的对也不对?”
方静言冷笑:“是又怎样?总归你家主子恨不得让我死,我方静言偏有本事好好地活下来!我这辈子全都让她给毁了,我留着这条命,好歹也得将来都讨回来!”
桌上的灯砸了,只有远处的一盏灯还亮着。灯光幽幽照到方静言面上来,越发显得他阴森如鬼。
双宝淡然地笑:“虽说我们公子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我们公子更不是随时想着害人的人,不过我倒不介意当一回小人……方静言,你记下,我双宝一定会不断在公子耳边提醒,让她杀了你。”
方静言狰狞一笑:“好啊,我早已活腻了,正等这一天呢!到时候,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死!”
双宝也说得腻了,甩了甩廛尾,转身往外走。
方静言一张白脸上阴影晃动,忽地幽幽地道:“我倒是奇怪,你主子不是跟凉芳公子本是冤家么,你却怎么会好端端地来在乎凉芳的死活?看来外间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主子竟然跟凉芳联了手了——我当真想不明白,你主子脑袋病了么?”
双宝听了,停下脚步来,缓缓转身,咯咯一笑:“我们公子就是这样大度的人,凭你的小肚鸡肠自然想不明白。不过也说不定,将来某日我们公子也会忽然想与方静言你联手呢——方静言,只怕你到时候没这个气概。”
“你!”方静言被噎住,两眼瞪得溜圆。
双宝却已出够了气,一甩廛尾,冷笑而去。
他一步一步悠然地走,想起兰公子临走时嘱咐他的话。公子说:“……得让宫里闹起来,让所有能闹的人都闹出来,越乱越好。大人不在宫里,倘若宫里还是铁板一块、不吵不闹,那反倒糟了。宝儿别怕他们闹,必要时候你还要去煽风点火,引着他们闹。只有闹得越欢,灵济宫才越安全,大人也才越安全。”
“况且,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平素都太习惯了戴着面具掩饰自己。只有让他们闹起来,揭开了那层面具去,才能看清一个一个的真面目。战场之上,才分得清敌我,确保胜算。”
双宝身后的庑房里。灯火幽暗,仿佛随时都会被一股阴风给吹熄了。
方静言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恨恨道:“如今,就连他的奴才都敢骑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好,好,兰公子,我绝不敢忘了你的‘恩’。”.
王良栋和顾念离分头去通知清芳和沁芳。
顾念离在通知到沁芳之前,先跟双福通了声气,叫双福去禀告凝芳一声儿。
事出紧急,凝芳听了便也顾不得已然睡下了,随便披了件披风就冲了出来,立在院子里焦急等着清芳和沁芳来。可是左等不见踪影,右等没有半点动静!
凝芳便按捺不住,亲自直奔清芳的院子去。
实则王良栋也急,也在里头等着清芳的动静。可奇怪的是,他禀告完之后,本以为清芳至少会惊叫出来,却结果清芳只是冷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王良栋掐算着时间,忍不住提醒:“公子也许不知花二爷的手段。花二爷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若想杀人,这会儿怕已然来不及了!公子可耽搁不起!”
清芳悠悠道:“是么?既然如此,我们再忙碌,却也来不及了。”
同样的情形也在沁芳院子里正在上演。
顾念离急得都要哭了,一个劲儿说:“四公子,此时已然来不及细细更衣梳妆,生死关头不必计较这些礼仪了吧?!”
沁芳又换了一件衣裳,缓缓问:“大师兄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顾念离也纳闷儿:“……还未听见动静。不过三公子已经奔进去了,想是快来了。”
沁芳便点头笑笑:“四个兄弟里,我原本是最小的。遇见再大的事,也总归轮不到我来拿主意。我就看大师兄的吧,大师兄只要来了,他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这样诡异的僵持,终究让凝芳也看懂了、寒了心。他指着清芳和沁芳,失望地道:“你们都不想去,是不是?好,你们都明哲保身吧,我傻,我自己去!”.
凝芳不顾一切冲出水镜台,直奔藏花的住处。
身上的披风穿得急,下摆没来得及收束利索,凝芳一路跑在夹道里,好几次被绊倒在地。可也没顾得上疼,继续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他没空去想自己伤没伤着,更不在乎皮囊是唱戏的本钱,伤了毁了就等于摔了饭碗——他脑海中只浮现起当年情形。那时四个人一同被师父教坤角儿的戏,四个人一同背词儿、一同练身段儿,当中若有谁背错了、身段儿没压住,师父便将四个人一同吊起来打!
四个人里头,他的根基最弱,经常是那三个人都背顺了、走清楚了,只有他一个口齿啰嗦不清……因为他,四个人一同挨打,清芳和沁芳都流露出过不满,只有凉芳从来没有半点忿恨。
事后,当他负疚地去给清芳和沁芳揉肩头、打洗脚水的时候,凉芳只是淡淡地说:“不必。挨了一天的打,你自己也疼,也累了。”
后来四个人都红了,不过顶数凉芳最红。清芳和沁芳纵然也是色艺卓然,不过终究学不来凉芳那种对谁都冷淡淡的范儿来。客人们于是反倒正想出尽百宝、耍尽心思去讨好凉芳,只求他一个回眸,一抹清淡至极的微笑。
后来四个人被曾诚一并收进私宅去,依旧还是凉芳最得宠。清芳和沁芳还想着跟曾诚的那些娇妻美妾争啊斗啊,凉芳却从来都不屑。曾诚来了他就陪着,曾诚不来他便来一个字都未曾提过……如此一来,曾诚反倒入了心、失了魂,镇日镇日只守着凉芳一个人,甚至为了他将好几个美妾都给卖了出去。
四美当中,只有凉芳成了神话。而他们三个,注定只是锦上添花。
他看得出来,后来清芳和沁芳渐渐生怨;只有他不,他知道自己的资本,他更明白自己的本分。在曾诚面前,他也只陪着凉芳一道走戏,凉芳是主角,他就演丫鬟。他知道,只有凉芳立得更稳,他们四个的未来才更牢靠。
所以此时此刻,就算清芳和沁芳他们不来,他也一定要来。
就算明知那藏花心狠手辣,他有可能非但救不了凉芳,甚至连自己都搭进去——那他也得来。
人活着,得有良心。
凝芳跌跌撞撞奔到藏花住处门口,正待不顾一切闯进去,却不成想里头走出来一个人。凝芳脚步收不住,一个趔趄向那人撞去,那人伸手轻轻扶住。
凝望仰头,在摇曳的灯光里看见了那人面容,便惊得“啊”地一声!.
刚过新年,灵济宫里头便闹成了一团的消息,早就传进了紫府,传到了仇夜雨耳朵里。
他细细听着手下番子的禀报,只觉有趣,跟手下道:“从前还以为灵济宫铁板一块。上不听王法,只听司夜染的;虽然都挂名是咱们紫府的人,却一向不听督主节制……却原来那些人也并不是矢志同心,到头来也还是狗咬狗。”
那手下不失时机道:“大人原本爱才,颇为看重灵济宫中的人才,想将他们收归紫府……不过此时看来,他们倒未必能当得起大人的爱重……”
紫府的职位就那么些,紫府原本的旧人争夺还不够分,若将灵济宫的那帮人都收过来,救更是粥少僧多了,仇夜雨的这帮手下可不愿意再给自己添加竞争对手。
仇夜雨想了想,便缓缓点头:“……说的也是,我也怕他们本不归心。”
那手下暗自欢喜,便又道:“只盼着皇上早日下旨除了司夜染去,到时候无论紫府还是灵济宫,就都是大人一个人的了。”
仇夜雨阴测测地笑:“可是皇上的心思,太难捉摸呢。他将司夜染就挂在乾清宫里,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添了不少麻烦……”
倘若关在宫里其它地方,凭仇夜雨的手段,想要动个手脚杀了司夜染,或者是给他点苦头吃,简直易如反掌。可是这皇宫大内之中,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那里所有人都只听命皇帝,外头任何人也都不敢惹,就算是司礼监的见了乾清宫御前的人都要客气几句……于是这乾清宫就是水泼不进,让仇夜雨无计可施。
仇夜雨越想越烦,忍不住道:“真是奇了,自大明开国以来,何曾听说皇帝将之的寝宫庑房腾出来当牢房的!这皇宫这么大,九千多间房子,怎么就非要关在乾清宫里!”
仇夜雨越想越烦,便特地进宫一趟,找见了长贵,小心问贵妃娘娘可曾到皇上跟前去替司夜染求过情。
贵妃娘娘是司夜染最大的靠山,也是仇夜雨最为忌惮的。他甚为担心,以贵妃对皇上的影响力,皇上就算对司夜染再多不满,却也可能看在贵妃的情面上将司夜染给放了。
长贵忖了忖:“此事,颇有些蹊跷。”
仇夜雨心一提:“怎么蹊跷?”
长贵道:“自打那天乾清宫传来消息,说皇上将司夜染给关了,娘娘便第一时间知道了。若按娘娘从前的脾气,怕是当天就得去找皇上;可是说也奇怪,娘娘竟然按兵不动。任凭梅影在娘娘面前哭求,娘娘竟然也没心软。”
仇夜雨闻言一喜:“如此说来,司夜染在贵妃娘娘跟前,终究是失了宠了?”
长贵叭嗒叭嗒嘴。他自是最希望这么着的,不过瞧着眼前,却还不敢太早下定论。
他便摇了摇头道:“娘娘虽说没有当天就过去,不过第三天一早就去了。”
仇夜雨失望地倒退一步:“……那皇上怎么说?”
长贵盯他一眼:“所以我说此事蹊跷。以皇上对贵妃娘娘的专宠,平素只要贵妃娘娘张口要的,皇上就没有不给的。可是这回,皇上竟然驳了贵妃娘娘的金面!那天贵妃娘娘从皇上寝宫出来,是给气白了脸的,回来连着砸了三个斗彩鸡缸鸡缸杯!——那可是御赐收存在昭德宫的,娘娘是当真气狠了。”
仇夜雨百思不得其解:“……皇上既然这么气,那怎地还不肯下诏杀了司夜染?若说前些日子因是年下,不宜见血光;可是到了现在,怎么还没有半点风声?皇上就这么关着司夜染,既不说杀,也不说审,更不说放——皇上到底要怎么样!”
长贵摇摇头:“这会儿就连贵妃娘娘都摸不透皇上的脾气。仇大人,你觉着你我就能摸透了么?”
仇夜雨无奈而去。
长贵立在夹道里,远远望着仇夜雨的背影,耳边回响着那天贵妃娘娘从乾清宫白着脸回来的情形。贵妃摔完了鸡缸杯,梅影和他,连同宫里内外伺候的人都跪在贵妃面前苦苦哀求。说那是御赐收存的物件儿,可砸不得。
梅影更是抱着贵妃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求:“娘娘若还是不解气,就责打奴婢吧。只要能让娘娘消气,奴婢怎么都挺得住!”
贵妃长叹一声,坐回榻边去,举拳头狠狠砸了炕沿儿两下,竟也落了泪。
彼时冬日的阳光幽淡地从窗棂洒落下来,被窗纸晕了,朦朦胧胧罩在贵妃面上。他那时忽然觉得,一向明艳照人、丝毫看不出年过不惑的贵妃,那一刻竟然仿佛老去十岁……
贵妃转头对着那阳光,喃喃道:“皇上长大了,长大了。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跟着我的小孩子……他现在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不再只跟着我,不再——只听我的了。”
此话一出,昭德宫上下又是哭倒了一片。
梅影更是嚎啕出声:“娘娘切莫这样说。不会的,娘娘绝不会失宠的!”
贵妃望着她,笑笑:“净说傻话。这世上,唯有君恩是最不长久的。任何人都可能得宠,之后失宠……从来没有谁,能够永永远远独得君心。”
她垂首,细细望着自己皮肤上掩盖不住的纹理:“本宫,老了……色衰而爱弛,终究逃不过。”
长贵不由得想:实则他跟司夜染此时的处境,又有何分别呢?司夜染的靠山是贵妃,他长贵的靠山何尝不也只是贵妃?倘若一切被贵妃不幸言中,贵妃当真因色衰爱弛而失了宠的话,那他们这些依靠贵妃的奴才,又当如何自处?
今天众人敢如此拿捏司夜染,来日那些人同样敢这样拿捏他长贵。更何况他外头没有司夜染那样的势力,他到时候的处境也许比司夜染还要惨。
不行,他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他的为了自己,再另寻出路了。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一声冷叱:“长贵,你方才私见仇夜雨,都说了些什么?!”
长贵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却见宫装丽人娉婷立在红墙斜阳下,满面寒霜。
长贵舒了口气,却又提了口气。
“梅影?你何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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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