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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偏开了头去认真想了想:“我知道,她还是会回来的。”
他垂首,月映花影都印在了他颊边。
“……这许多年来,她每一年都要离开汉阳许久。就算要我等许久,每一次都担心她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她却总在我熬不住了的时候,忽然就回来了。”
每次她总是突然地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不是从墙头的桃树上掉下来,就是从空茫无人的大殿柱子后头突然钻出来,甚至还有一回是跟着女乐们一起跳着鼓舞翩然而来……让他永远猜不到,她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他面前了。甚至让他都来不及预备下她最喜欢的吃食,更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神色。
此时想来,每一次她终于回来,却都是他正阴沉着脸,忍不住对人发脾气的时候。他真是后悔,为什么每一次她回来的时候,他迎向她的都是自己最丑最坏脾气的那一面?
少年君王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藏花便也从旁无声盯着他鳏。
藏花心下也是跟着悄然地唏嘘。
就是一对小冤家,每次固伦走的时候都说不回来了,然后每次还都是要回来;结果回来了之后,这两个小冤家也就相对高兴那么几个时辰,紧接着一定又会再闹一场大的。
小妮子不懂少年心性,藏花却是明白的。
就是因为患得患失,就是因为身不由己,于是看她回来,他高兴得太过,反倒要早早担心起下一场的分离……
可是他虽然是这个国家的王,可是他分明没办法主宰所有的一切。他的后宫有害死他亲娘的慈顺大妃,他的王座旁有尹昌年的亲生儿子“晋城大君”李怿;而他的朝堂上,尹昌年的娘家、那些曾经参与过废黜他亲娘的世家门阀,都在等着拿捏他的短处,好废了他的王位,推举晋城大君继位。
如此的身不由己,如此稍一疏忽就是杀身大祸之下,他也只能深深陷在对那小妮子的思念里,而没办法离开王宫一步。
于是这个少年有时候对那小妮子的态度,也是自相矛盾。他明明想永远留住她,却又怕她会陪着他而遇险,所以有时候还要故意跟她生气,撵她走。
于是这一对小冤家啊,就是这样好了吵,吵了又好。两个都是无数回地跺脚发誓说再不见对方了,可是……不过几日,便又得厚着脸皮出现在对方面前。然后便像曾经的什么赌咒发誓都没说过似的,对方也刻意全都记不起了,继续这样看着彼此,相对傻傻地笑。
想到这般,藏花心里也跟着酸酸甜甜,起起伏伏。
他藏花,这一生就将那朵兰花藏在眉梢眼角,藏在心魂深处。可是他毕竟也曾经一样有过如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想当年在灵济宫里,他跟那个人闹得也许比这一对小冤家还要凶。那时候,甚至是真的恨,真的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呀。
于是时过经年,此时回首想来,便是曾经那些闹,那些恨,竟然也是甜,也是……永远永远要独自检视、不想与人分享的珍藏。
如是想来,心已开朗。于是再不担心这对小冤家的吵和闹。
其实从前,好几回为了小固伦回到店里偷偷生气的模样,他这当小爹爹的差点没深夜进宫,亲手摘了这少年君王的脑袋。这小子怎么敢欺负他疼在心尖上的女儿?当着他的面,就算是大人和她都不能管教固伦,何况这小子?
藏花摇摇头,女儿大了,他也拦不住了。
“王有这样的自信倒是好的,只是终归王命不是儿戏,你既说了后宫拣择,那些臣下自然会利用机会推选秀女。而后宫的那些位,也自然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不放。就算王本意不想立妃,也要小心前朝后宫那些人的心眼儿。”
若李隆当真宠幸过了哪个秀女,以固伦的性子,真的有可能从此再也不出现在他眼前了。
李隆眯起眼来:“谁若敢对孤王动了这样的心眼儿,管他是谁,孤王定然都要摘了他的脑袋!”
说罢,他又出了会儿神,面色随之一红。偏头望向藏花:“……听长辈的意思,倘若孤王选的是固伦,长辈当不会拦阻,对么?”
“这个……”这一问倒是当真将藏花给问住了。
藏花毕竟陪固伦长大,他更在乎的是固伦自己的心意。可是倘若固伦真的被李隆拣择为王妃,那就又成了宫廷里的女子……也许大人和她,并不希望如此。
而固伦的终身大事,终究是要大人和她来决定的,他不可越俎代庖。
他只好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王,莫急。”
可是藏花此前的神色、这样的话落在李隆的眼里、耳中,却俨然成为了一种拒绝。
虽然他有时被尹昌年蒙蔽,关于固伦母亲当年与他娘的往事不甚知晓,可是他也隐约觉察到固伦的父母不只是普通的商人而已。若他们不点头,随时都有能耐带了固伦天涯海角地走远了,从此再也不回来。
他心下便升起无边的恐惧,紧紧盯着藏花。
心下唯有一个声音:若
她再回来,一定一定要攥紧了她。不管什么法子,也不准她再离开他了。
这些年她离开过太多太久,他的忍耐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再也受不住了。
他抬头望那斜过墙头来的桃花树。
心下便是念定:他会要了她,他会让她当他的王妃。
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
大明,紫禁城。
自从得了李隆奏请后宫拣择之事,固伦的心里便像是长了草。
内有皇帝越来越明显的情意表达,她深恐因此而影响了月月姐姐的将来去;外这又有李隆突来的后宫拣择之事,她知道她必须得走了,再不能延宕。
她悄然跟令问香打听了许多关于宫女如何可以出宫的规矩。
令问香说,虽然大明立朝以来,也曾说过可以多少年放出年满多少岁的宫女归家去,可是事实上几乎从未发生过。毕竟宫女久居宫闱,最了解宫闱秘事,历代皇帝都深恐宫女回到民间去会泄露了这些秘密,所以宁愿将宫女们在宫墙之内圈到死,也不准她们离开。
固伦再悄悄打听娘这些年曾隐约提起过的名字:凉芳、小包子、段厚……可是他们原来一个一个的早已都不在了紫禁城里,被皇帝用各种名义派出了宫,甚至出了京城去,倚仗不上了。
就连内安乐堂的掌院、她原本想当做退路的那位也同样来自李朝的四铃,也病死了。
固伦苦无助力,便也反倒淡定了。
既然常规的法子用不上,她便用非常的法子好了。既知四铃和内安乐堂,便知宫女病了之后都要到内安乐堂去。那里就是个活死人墓,进了那里头的便看管自然松懈。到时候她再设法装死,金蝉脱壳而去罢了。
计策既定,可是这当中具体施行起来也有难处。为保万无一失,她也总得再将这法子想得周全一些。
况且……她最大的难处自然还是少年皇帝。
就算她装病,即便她装死,她是否就有机会骗过皇帝去?
他是皇帝,她若病了,他可能直接给她找来太医诊治,让她连进内安乐堂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装死……她也明白,就算她“死了”,他也轻易不肯信,不肯放她去的吧。
心下黯然,她便又展开画了多时的画卷。
继承娘亲的衣钵,画卷上的少年帝王俨然栩栩如生。
目光扫过那些线条,她心下便又是惊惊地跳。
少年皇帝不知她为何要画他,也许还以为这是她的情注笔端,可是其实这是她的无言试探。
便如她的相貌与娘亲和月月姐姐相似一样,少年帝王的模样和气度也分明与她爹爹肖似!
只是也许因为皇上的娘是来自大藤峡的异族女子,所以皇帝的相貌与大明历代先帝已经有所不同,五官的轮廓更为深邃了些……可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混血缘故,她反倒觉得皇帝与她爹爹更为相像。
爹爹说过,祖母也是来自异族呢。
如此想来,她便如醍醐灌顶。
爹是谁,爹和娘为何多年缠身在大明宫廷里;而爹的那些“朋友”又为何多年追随,痴心不改,而且见了她和哥哥,又为何会落泪跪拜……看着这幅画,有些答案已然漫过画卷,悄然浮现在了眼前。
所以……她就更应该走了。
再迟一步,皇帝恐将铸成大错——
题外话——【明天见~~~关于李隆的字面历史记载,许多是禁不起推敲的。他杀先王的后宫,是为给他娘报仇;他灭佛,是他前后的几代朝鲜王都在干的事;甚至后面所谓的“中宗反正”,在明史的记录里,都是尹昌年母子用了欺骗的手段才让大明朝廷允准的……太多的漏洞,编织起来更可能是一场为了篡位而营造的宫斗故事罢了。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研究研究,历史永远是多角度、多侧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