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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沉默着。
这样的沉默,自从小奶奶昏迷后再醒来就一直这样,兰草已经习惯了,可是今晚她忽然开口说话后,好像沉默减少了,谁知道她什么忽然又变回去了。
兰草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只能也跟着静静沉默。
反正她心里的事儿都跟她说清楚了,本来被当做活靶子这件事她想瞒下来不告诉小奶奶的,只是刚才神使鬼差就说了白表哥摸自己头发的事,由这事儿,不就得扯出个来龙去脉吗,这一扯啊,不更得把整个过程说清楚吗,不说清楚的话更糟糕,她一个小丫环敢背着主子乱发春心,传出去的话大家肯定会笑掉大牙的,传太太他们的耳朵里那可是死罪,死一百回都不为过。
外面起风了,在呜呜叫,扫着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乱响。
兰草真的后悔自己失口了,为什么一高兴就糊涂了呢,就把自己心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哎呀哎呀,这可叫她明儿还有什么脸面来面对小奶奶呢?
她不禁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个小手摸索过来拉开她的手,小手冰凉,在她脸上摸了摸,忽然两个手伸过来,将她紧紧抱住,“兰草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了替我求助,你跑出去受了那么大委屈,回来也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就是一个卑贱的童养媳吗?还是一个傻子的童养媳,府里上上下下谁都胆敢瞧不起我,践踏我,就连兰花,她也弃我而去,只有你,始终跟着我,陪着我,为我受了委屈也一个人装在心里。兰草,你知道吗,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单纯的好,我先谢谢你,有一天,我会设法报答你的。”
嘴里一字一顿说着,一些画面在眼前慢慢回放。
这样的话,绝不是一时冲动信口随便说出来的。
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
兰草跑前跑后为她弄了一碗燕窝,却叫兰花吃了,还是当着她的面吃掉的,她当时装睡,却把什么都眼在心里;
去板凳房受罚,要不是她抢先一步爬上刑凳,兰草肯定也会替她爬上去;
兰草处处护着她,以她为重,没有怨言,没有叫苦。
这样的人,就算在前一个世界里除了父母,还有吗?好像找不出来。
那么,如果她有一天终于能回到那个世界,那么临走之前,一定要想办法给这个丫头争取改变一下生存环境,至少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在这里伺候人,受尽磨难,熬到出嫁的年纪被随便配给哪一个干粗活儿的小厮。
主意打定,感觉接下来要走的路暂时有了方向,要改变兰草的环境,首先得从改变自己的处境开始,就凭自己目前混的这个惨样儿,不要说帮助人家,只怕不久连自己都要冻饿而死了。
为了不饿死,为了不冻死,为了不被人欺负死,好吧,从现在开始,从今夜开始,从零开始。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木柴燃过,很快化作灰烬,炉火一灭,室内温度跟着下降,寒气一分分沿着被子往进来浸染。
兰草静静蜷缩着,感受着那两个比自己还瘦弱的小胳膊对自己的拥抱,眼泪热辣辣的,顺着鼻翼往下流,溜进嘴角,舔一舔,咸咸的,涩涩的。
命运往往把弱者抛弃在生活的最底层,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弱者总是会凭借着内心对光明的渴求去挣扎,去互相温暖,去互相慰藉。
“兰草,你刚才说柳老爷的原配夫人叫陈羽芳,她嫁到柳家前后只生了三个女儿是吧,那她为什么再不生呢?她为什么不给柳家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公子呢?”
兰草悄悄把汹涌不止的泪水蹭在被子上,怕哑姑听出自己因为流泪而嗓音有变化,就故意咳嗽几声,才回答:“谁说她不想生的,只是生不出来罢了。我听别人偷偷议论,说老爷和太太为了生一个嫡亲的儿子出来,可是没少费功夫呢,各种名贵的药材食材没少买来吃,灵州府地面上有名的妇产大夫简直都请遍了,光那熬得黑红的苦药汤子,大太太是一碗一碗地喝,都喝多少年了,却还是没有用。如今不要说生儿子,好像连女儿都怀不上了,八小姐都五岁了,迟迟不见她怀上身孕,所以大家说她肯定是不能生了。”
哑姑却忽然换了话题,“她这个人,看着挺面善啊,慈眉善目的,是不是平时性子很好呢?”
兰草想也不想,马上冲口而出:“对啊,我们大太太确实人很好,都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呢。”转念想到了小奶奶和自己目前的遭遇,她有点难为情,好像自己说了谎话,期期艾艾地:“从前她一直很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要这么对我们呢,折了一枝梅花就那么责罚我们。”
哑姑沉浸在心事里,慢慢地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半晌喃喃地自语:“你说这八小姐才五岁。而你们太太也才刚刚四十岁,那她为什么会难以再度怀孕呢?是体质虚弱?不像啊,看着白白嫩嫩挺富态一个人;是夫妻房中生活不和谐?还是柳老爷子不行了?也不对啊,九姨太太刚生了儿子,这不就说明他还能行的吗;那就是有妇科炎症?输卵管堵塞?”
“啪”忽然抬手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拍得太重,拍伤口上了,疼得嗷了一声。
不过很兴奋,笑嘻嘻的,“是不是这样明天把个脉不就知道了?如果真是输卵管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手术?不现实啊,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古代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想想,好好想想,王亚楠,没有你想不出来的法子,七年的妇产科理论和三年的临床经验,再加三年的中医临床学,还有师父多年的言传身教,难道还有什么能难住你呢?”
这一位兴奋得喃喃自语,另一位傻傻听着,简直在听天书,那些词儿太陌生,兰草完全听不懂。
这个小奶奶呀,为什么这次昏迷后给人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
从一个哑巴变成了会说话的人也就罢了,最让人疑惑的是,她嘴里时不时冒出那一串串的词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谁发明创造的,叫人听着只能迷惑。
“兰草,想不想改变命运?”
兰草有些发懵:“小奶奶,命运是老天爷给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命运,老天爷早就替我们定好了,我们怎么能改变呢?这样的话要是叫老天爷听到会责怪我们的。”
哑姑咯一声笑出来,一想好像嘲笑这个憨厚可爱的古代姑娘实在有点不厚道,就把后半截笑意憋回肚子,“那好吧,既然老天爷注定好了,我们就不要自不量力地去改了,那么,你想不想跟着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像大户人家正儿八经的少奶奶一样,想吃啥吃啥,屋里生着炉火,有脚盆,有手炉,出门坐车,不受人欺负,活儿有小厮婆子帮着干,有新衣穿,有钱买脂粉,想折几枝梅花就折几枝,就是把整棵梅树都挖出来玩,也没人敢拉我们去板凳房抽鞭子。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用处处看人脸色。”
这一回轮到兰草咯咯地笑了,她笑着伸手来掐哑姑的胳膊,说:“你这个人也真敢想啊,这不是大白天做美梦呢吗?”
哑姑被她这忽然亲昵的举动逗得一愣,随即想到可能是自己一直以轻松愉快的方式交谈、启发,这小丫头终于不那么把自己当什么小奶奶来战战兢兢地恭敬着了。
随意点好,人和人本来就平等嘛。
“还有更美的呢,那时候你要是喜欢什么白表哥还是黑表哥,只管去向他表白就是,不用藏着掖着,在心里苦着自己。”
吓了兰草一跳,随即捂住脸呜呜地笑,接着呜呜地哭,也不知道是欢喜得笑呢,还是害羞得哭呢。
寒气从单薄的窗帘门帘缝里挤进来,可能已经是深夜了,寒气逼人,两个人只能紧紧挨着取暖。
“哎,兰草,说点认真的,我想干一件事,孤注一掷,豁出去了,成了更好,不成,最坏的结果坏到我们目前的遭遇也就到头儿了。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会不会成功呢?你说是不是?”
兰草听她声音很严肃,没有一点点的玩笑意味,心里一凛,向着黑暗点点头,“小奶奶,哑姑,你干什么我都相信你,跟着你,支持你。”
“你放心,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蛮干的,我只要你帮我配合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儿呢?兰草万死不辞。”
哑姑轻轻笑了,“不用去死,只要你做我的嘴巴,替我说话就行。”
兰草不解,“那哑姑你自己的嘴巴呢?难道你长了嘴巴不愿意说话?”
“你忘了,我是哑巴。哑巴是不会说话的。”
兰草一呆,小奶奶不再说话,清清浅浅的黑暗像用水化开的墨汁,缥缈虚淡,将两个小小的身躯两颗小小的心儿紧紧包裹。
兰草将小奶奶最后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回味、咀嚼,迷迷糊糊中好像明白了小奶奶的心思,一时间又好像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