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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塔外守卫张紫蓝小姐的护卫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喝一顿了,那姓白的公子确实出手豪爽,买的好肉好酒,好酒就着好肉,白子琪又特别热情,一个劲儿劝酒,大家高兴,所以喝得特别尽兴。
等大家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之后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白子琪住的草屋,夜风一吹,护卫们彻底烂醉如泥。
领头的护卫强撑着不敢倒下,他毕竟是小头目,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得比别人多操一份心,当初张知州派他们出来的时候可是郑重交代过,小姐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小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要这几个护卫的身家性命,还有全家老小,也得跟着吃挂落。
还好白子琪真够朋友,带着他的仆从小九子,两个人把这些护卫大哥一个一个搀扶着送回屋子,脱了鞋袜抬上床,白子琪抬手拍拍领头护卫的脸颊,“大哥,放心睡,外头有兄弟我呢,我会替你盯着的。”
领头护卫撑起脖子,直着嗓子说:“我没醉,我怎么能醉呢——白公子你真够朋友——”然后就软软醉倒,鼾声如雷,睡得死了一样。
白子琪从外头拉上门,径直走向院门,轻轻一拍,门就开了,深儿奉命早在等候。
白子琪这是第二次来这以后,被正式放进这扇门,“这道门可真不好进啊——”他轻轻感叹。柳万跑过来拉住他的手,“白表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
白子琪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借着月光看他,“咦,感觉你今晚忽然长大了。”
“那是!”柳万受到表扬很高兴,“臭媳妇说了,她信任我,这件事不隐瞒我,我呢,也得好好听话,她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从今晚起得学习做一个大男人。”
白子琪捏一把他的手,“对,好好听你媳妇的话,以后肯定有出息。”
哑姑带着兰草、浅儿、长安在张紫蓝门口等着。
可是张紫蓝主仆迟迟不见动静。
“小姐,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误了。”秧儿轻轻催促。
“让我再喂几口吧。”张紫蓝怀里抱着孩子,把***按在孩子嘴上,喂孩子吃奶。可长念早就吃饱了,喂进去,他吐出来,再喂进去,他小小的鲜红的舌头又给顶出来。
“小姐,真的不能再喂了。你看,他都吐奶了。真的吃饱了。”秧儿带着哭腔,伸手来抱孩子。
“再喂最后几口吧——”张紫蓝忽然伸手,一把推开了秧儿,附身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贴在心口上,拿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小脸,久久不动,看样子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奶水在这一刻都喂给这孩子。
外头敲门,声音很轻,但是秧儿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扑上来抱住小姐胳膊:“秧儿求你了——”
张紫蓝埋着头不做声。
半轮上弦月,早上中天,已经是夜半时分。
柳万打个哈欠。
白子琪和哑姑各自慢慢踱步,走到了梨树下面,他在左边的阴影里,她在另一半的树影里。
他抬头看,她的身上脸上落了一层树影,一张白白的小脸静静看着前方,那里是白塔,月色晕染,那塔身显得越发洁白。
白子琪看呆了,不敢动,就这么静静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眼前宛然是一副自然天成的风景画,画面里有白塔,树影,还有穿着古装的女子。那女子衣衫很朴素,一身纯白长衫。乌黑的头发柔顺绵长,披散在娇小单薄的肩头,那乌发后面松松地系着一条白色丝带,黑白相映,越发衬托得一张小脸俏丽可爱。
这样的女子,拥她小小的身躯入怀,看她轻轻浅浅地笑,听她在耳畔呢喃轻语,和她一生相伴度过,那会是何等的幸福……
他想得走神。
哑姑也在望那个树影里的男子。
他,是那个他,是她深深爱过,但是也深深伤过她的人。可是,又分明不是他。他身上还有一种从前的那个人所没有的气质。她感觉自己被一种熟悉,同时又陌生的气息所吸引,明明心里很恨,却为什么只要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就情难自禁地被吸引,心里说走,不要理这个人,不要靠近这个人,身子却不想走,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我这是怎么了啊?她轻轻叹息,问自己的心。
心是迷茫的。
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上学的时候测试过心理类型,她是抑郁质,这种性格的人就跟林黛玉一样,有轻微的分裂,尤其在情感方面,太看重真情,哪怕是被伤得千疮百孔,却总是被一种内心的东西所牵引和左右,很难像薛宝钗一样理智而决然,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舍弃内心那一缕真正的爱。
他是真爱吗?
自己需要舍弃吗?
她苦恼地摇摇头。
兰草再次敲门,“秧儿姑娘,你们快点——”
张紫蓝的脸还附在孩子身上。
秧儿扑通双膝跪地,抱住张紫蓝双膝,“小姐——嫂子,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更为了我那死难瞑目的哥哥,你就交给我吧——多拖延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危险。”
张紫蓝猛然抬头,孩子胸前已被她泪水打湿一片,她最后深深看一眼孩子,站了起来,把襁褓塞进秧儿怀里,“走吧,快抱走——不然我就后悔了!”
秧儿抱紧孩子快跑,踉踉跄跄出门,递给兰草,“走吧,走吧。”
她自己却再也没有勇气相送,回身咣一声关了门。
屋子里穿来秧儿压低的哭声。
“世上最苦是别离啊——”白子琪忽然说道。
“至亲骨肉之间才会这样吧——除此之外,就难说了——”哑姑轻轻接话。
白子琪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笑了,“你呀,时刻不忘敲打我。我要怎么做,怎么说,你才肯放下内心的成见呢?”
“那不是成见。”哑姑反击,“伤过的情,碎过的心,你觉得还能回到当初吗?”
“谁说我们要回到当初了?”白子琪毫不犹豫地辩解,“当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把握当下呢?好好地珍惜当下,活在当下,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我没有当下。”哑姑冷冷回答,转身就走,“我们,更不会有。”
我们,更不会有?
白子琪目送那倔强的小身影再次走远,他那一直笑嘻嘻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小九子已经备好了马车,兰草抱了孩子就走。
哑姑等人送出门,看着她上了车,哑姑还是不放心,扶着车门吩咐:“见了杨大娘代我问好,你先不要急着接生出诊了,安安稳稳在杨大娘家坐着照顾好长念,等我这里做好了处理,我们会去看你的。”
小九子和白子琪坐在车辕上,车轮滚动,载着几个夜行人出发走了。
“又一次别离啊。”几个人望着马车隐入夜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哑姑忽然说。
进门后,浅儿忽然问:“小奶奶,那张小姐哭得太可怜了,我们要不要去劝劝?”
哑姑摇头,“算了,有些伤痛,需要当事人自己勇敢面对,自己疗伤,自己痊愈。这样才能想开,看透,早一天明白。别人再怎么劝,都是隔着靴子搔痒痒,作用不大。”
浅儿点头。
“那你呢,你说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轻松,为什么到了你这里,你总是想不到,也看不开,也走不出来呢?”柳万在身后问,拉住了哑姑一个胳膊,很依恋地抱在怀里。
哑姑吓了一跳,看月色下的柳万,这小子一向装疯卖傻,说话颠三倒四,今晚忽然冒出这样整齐明白的话,倒是叫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少胡说,我哪里想不开看不透走不出了,我在这世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潇洒的一个人!”
柳万用鼻子嗤一声,“臭媳妇,你这是肉烂了架子不倒,自己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宁可一个人装着扛着,就是不愿意拿出来给我们这些人分担,你这个人其实挺小心眼的。你是不信任我们对吧?”
浅儿赶紧拦挡:“万哥儿,不能对小奶奶无理。”
“叫他说,”哑姑拉一把浅儿,“他真的长大了。我们从此再不能把他当孩子看待。”
柳万今晚第二次听到有人说他长大了,顿时心里高兴,胆子也大了,口也更无遮拦,黏着哑姑的胳膊,板着小脸,像大人一样严肃,“白表哥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浅儿吓得咬指头,赶紧摆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这可不能乱开玩笑。
“放心,她不是逼我写了休书吗,她现在是自由身。”柳万答复浅儿。
哑姑反手抓住他胳膊,瘦拐拐的小胳膊几乎要被抓断,但是他忍着,不哭。嘴里倔强:“他就是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装不知道罢了。其实你也喜欢他。”
“胡说!”哑姑怒了,喊。
“我没有胡说!”柳万甩开胳膊,“他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他好好的家里不待着,好日子不过,跑这里来,住在一个破草屋子里,是为了什么?夜夜骑在墙头上是为了什么?撺掇我在墙上挖一个洞干什么?今晚,费那么多周章,陪人喝酒,精心策划,现在又亲自连夜驾车送人去梁燕,他难道是吃饱了没事闹着玩?都是为了你。他喜欢你!”
他忽然靠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哑姑:“你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心?你一直都在骗你自己对不对?你敢摸着你的心口窝说你不喜欢他?那你夜里醒着,翻来覆去长叹短吁是为了什么?”
“你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不傻,我比你们谁都聪明!我比你们谁都看得明白!”
柳万一口气说完,蹬蹬蹬跑进屋去了。
剩下哑姑傻在原地,愣愣发呆,柳万是孩子,但忽然说出的话不是孩子话,旁观者清,再说那孩子心思要比一般人细腻敏感,难道他真的看出了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事?
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哑姑望着地上的影子,孤零零一个小身影,那是自己,她痴痴看着。此刻,那个总是笑嘻嘻的人,正依靠在车辕旁,顶着夜风,熬着瞌睡,在车轮滚滚中赶路。
细想起来,他为自己做的,确实不少了。
我啊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越活越没主意了,反倒要一个孩子来点醒?
她苦恼地摇摇头,踏着月光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