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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晴朗的白天过去以后,后面迎来了一个清朗的夜晚,
天一黑,一个大月亮挂在山坳高处的夜空,把大片清辉洒满整片山谷。
黑小白带着军医们做了一整天伤患诊治,直到落日时分才匆匆吃了一口饭,接着又开始治疗。
伤势不重的,别的军医都可以处理,那些沉重的,甚至已经断肢的,便都抬来等着黑小白亲自动手。
黑小白忙得脚不点地,额头的汗水渗出一层,又一层。他却不叫一声苦,倒是乐呵呵的。
白峰安排完夜晚的布防和明天的行军计划,这才便装赶来。进门先望着黑小白和军医们忙碌的场景看了一会儿,这才笑了,“好,好啊,黑小白你这孩子挺能干啊,我听说你不但能续接断了的骨头,还把以前我们军中根本不能医治只能放弃,眼睁睁看着去死的伤患也医治了几个?可有此事?”
黑小白抬衣袖擦一把额头的汗,咧嘴给白峰笑笑,“也不是全部都有希望医治。那些伤了内脏和大脑的,肯定没法救了。但是断了骨头的,不管是腿骨还是手臂,这都是硬伤,是能治的,有麻醉汤起作用,也不是十分的疼。只是遗憾,没有更好止血药和接骨生肌药,伤者要多受好些疼痛呢。”
白峰转着查看已经做完治疗的士兵,有正在昏迷的,有安静躺着的,大多数还是疼痛难忍,不断地呻*吟。
白峰一边看,一边点头,眼神里一会儿是对伤患疼痛的怜惜,一会儿又赞叹黑小白这接骨疗伤做得好,看完又到正在忙活的军医们跟前来,拍拍黑小白的肩,“孩子,你忙活一整天了,也要抽空儿歇歇才是。来,陪我吃杯茶,我有些事要说。”
众人都拿敬佩的目光看黑小白,一个年长军医推一把黑小白:“去吧,白帅看重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黑小白衣服也不换,再说这行军营中也没有专门喝茶的地方,白峰首先在地上一块石头上坐了,黑小白在他对面坐下,有小兵端来两杯温水。
白峰首先喝一口水,呵呵笑:“打仗行军,就是这条件,委屈你了孩子。”
黑小白摇头:“不算委屈,和那些已经送了性命、受了重伤的兄弟们比,我算是幸运得很了。”
白峰目光热切,温和,亲热地看着黑小白,那神情当中的慈爱掩藏不住。
黑小白怕他真情流露,禁不住喊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便故意不和他目光对视,只是低头喝水。
白峰从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解开,里面一个手掌心大小的厚厚书册,递给黑小白:“这是我行军几十年,积攒的常见伤病例子和治疗方子,尤其有你需要的冻血膏和接续草制作配方。这些药材都是行军途中随处可采到的,制作方便,价值便宜,只是琐碎些,我看你耐心不错,等配起来对你治疗这些伤患大大有用。”
黑小白低头看,看了三五页,脸上露出欢喜,站起来恭恭敬敬作揖:“谢谢白帅。这冻血膏是止血的,接续草能促进断骨生长弥合,这都是我们部队中最需要的!”说完就要走,着急去配药,帮那些处于痛苦中的伤者解决的问题。
白峰伸手拉一把,拉着黑小白继续坐下,月色从军帐门口投进来,映照下,白峰的脸上显出深重的沧桑来,他的老手拍抚着黑小白的手背,语声迟缓:“给你说句交心的话,我近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头一场大战,我们能赢,只是运气占了大半,那摩罗军进犯以来便一路极少遭遇强劲抵抗,所以渐渐有所防备,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里会埋伏一支劲敌,所以才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这仗还怎么打,可就越来越难了——”
黑小白本来一直躲避,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和白峰的关系,现在骤然听到白峰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再加上白峰的神态、语气,竟然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想起爷爷历来是个看得开的人,今晚这么忧患伤感,是不是形势真的对白家越来越不利了?他不由得痴了,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伤感。
白峰忽然站起来解开衣扣,脱下衣衫,露出脊背来。
“你过来——”白峰看着黑小白喊。
黑小白跟过去,眼前一个宽大的脊背,脊背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呆呆看着,尤其一个最大的伤疤,竟然扭结成一个大疙瘩,这需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长成这样啊。
白峰一把抓住黑小白的手,反过去压在自己脊背上,黑小白手腕颤抖,不由得用手心摩挲这硕大的疤痕。
大帐内的兵士们也都被这骤然露出来的一幕惊骇了,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围过来看。就连那些痛苦挣扎呻*吟不止的伤者也都不再出声,一个个扭过头来远远观望这边。
白峰苦笑:“很多伤疤对吧——南征北战几十年落下的纪念啊——那个最大的疙瘩,是在我朝一世二年的秋天,我们带军攻打大界山时候被敌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幸亏有个亲兵机灵,从背后挥刀替我挡了一下,这才救下了我一条命,我是活了,可是那小兄弟受了重伤没能救活,这刀疤一天天蜕化,最后拧成了这个疙瘩。”
这个最大的疙瘩其实不是最让人惊骇的,大家的目光被疙瘩旁一道紫色的斑痕吸引。
疤痕足足有五寸长,丑陋难看。看样子是箭伤,这一箭确实凶险,再往左边挪一寸,可能就伤着心脏了
白峰似乎知道黑小白的目光看到了那里,缓缓解释:“那是我朝一世五年的春天,我带着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三家蛮荒小国展开鏖战,那是真正的血战啊,连续战斗十四个日夜……唉,不提不提了,往事已矣,一切已经过去,只有这背上箭伤,在时刻提醒我,家国安宁,来之不易,是多少年轻儿郎在用生命换取。”
白峰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愤无比,抬起头来,目光郎朗望着眼前所有的人,“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其中要经历多少心灵与血肉的撕裂和熬煎?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孩子你们记着,作为一名将官,一个身负万千生命和平重任的人,有时候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服从命运的安排,承担命里注定的结局,你真的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小白娇嫩柔软的手心终于落定,轻轻抚摸这道丑陋无比的紫色伤痕,同时看了看自己手心里握着的弓箭,得需要多粗多长的一支箭才能把人射出这么丑陋扭曲的一道疤痕来?那得经过多么严重的剧痛?
几个躺着的患者远远躺着看到,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哭什么”白峰却有些幽默地笑起来,“箭头上有毒,为了彻底拔除毒伤,军医用刀子剜肉、刮骨,我痛昏死了三回。我那小孙子琪儿啊,小时候最喜欢摸着我的脊背问我了,爷爷你当时疼不疼?哭鼻子了没有?我总是告诉他,我不疼,没哭,我是堂堂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怎么能哭呢!呵呵,我竟然是怕小孙子笑话我,我老头子其实在孙子面前挺爱面子的!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们,疼,我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疼呢?!我也哭了,当时受不住就大声哭。惹得满营的将士们跟着抹眼泪。”
几个兵士悄悄摸起了眼泪。
白峰的手盘绕到身后,自己指着最下面一个暗红色圆形伤口,“算起来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次落下的伤痕。不是流矢飞箭也不是长剑大刀,更不是敌人伤我,是我自己在这里刺了一匕首。”
苍老的白发在风里摇摆,目光深深地看着所有人,忽然笑了,“孩子们,你们都要记住了,有时候最强大最致命最阴毒的敌人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最邪恶的战斗不是和敌人之间,而可能是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之间,甚至是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那是我朝二世二年,已经是全国战斗结束,边境安宁,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唉,说起来你们不会明白的,你们这辈人啊,都还小,不要说你们,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至今都不能明白彻底地想清楚这件事,何苦是你们。”
黑小白忽然插嘴:“这匕首,究竟是谁刺的?”
黑小白的声音冷峻,低沉,好像他骤然苍老了几十岁,不再是那个刚刚长成的青年,而是一位饱经了人世沧桑的老人。
白峰似乎愣了一瞬,有些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他在犹豫要不要回答。
黑小白似乎听不到答案不甘心,“就算在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们这些后辈小人,心里要恨你那些仇敌,至少也知道该去找谁报仇。就算我们不报仇,至少也该叫我们知道,谁是朋友君子,谁是敌人小人,不然我们万一敌我不分难辨真假呢?”
白峰叹一口气,“你说得有道理。这一刀确实不是我自己刺的,从背后插我一刀的,就是秦简,如今西南大营都监,从前我麾下一名爱将。是我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我这一辈子打仗无数,培养的将才也很多,大多数都行事正派,心地纯良,只有这秦简是最出格的一个。都怪我当时眼拙,没有看出这个人以后的路数。唉,都怪我识人不清,才加剧了后来的艰难呐!不提了,如今再也不提了!”
一个老士兵忽然站出来,一脸愤慨,气得连身子都在打着摆子颤抖:“原来在老将军您背后下黑手的果是秦简这小人,当时我听大家偷偷议论说就是他,要手刃了他,可惜老将军您不承认,还说是您自己刺的,您一心护着那秦简,我们也就没办法了。唉唉,您说您老啊,为此让多少弟兄寒心呐!”
说完跺脚,神情痛苦难当。
白峰也是愤恨难当,剧烈地摇头:“都是老头子我妇人心肠,总想着他太年轻,给他一个机会,盼他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毕竟是我眼看着一路成长起来的人才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培养这样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啊。谁知道他表面上装作悔改的样子来欺瞒我们,背后却暗做手脚,偷偷走了尹左相的门路,还极力撺掇我归隐,等我交出帅印,归隐乡野,他就顺顺利利掌控了西南大营。”
老兵摇头:“岂止是一个西南大营,他的手早就能遮盖天地了,这些年来,我们甲子兵任由他摆布欺凌,没少吃亏。我们日子艰难,但心里总是感觉有朝一日白老将军会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昔日旧部弟兄,我们重新竖起白老将军的旗帜,大家轰轰烈烈地好好打上几场胜仗,立些大功。也好出出弟兄们胸口这憋闷了许久的闷气。还好还好,苍天有眼,让我们盼到了这一天呐!”
“是啊,是啊——如今我们跟着白帅,哪怕是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也都值了!”随着语声,大帐门口哗啦啦涌进来黑压压一批人,正是军中一些老部下。听到将军帐中夜坐怀旧,一个个心情激荡,禁不住围了进来。
白峰穿好衣裳,伤感低沉神情一扫而过,笑哈哈给大家抱拳,“好好好,既然我们有缘分再次走到一起,我白峰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会带大家打出一个名堂,拼出一个前途!”
黑小白默默退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里也不由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有这样智谋双全的将才带着,不愁打不了胜仗。不愁白家最后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