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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瞳毫不犹豫地取用了他的梦境。
然后踱到院中,慢悠悠地打量院中的风景。
身为梦貘,总会本能地抗拒任何形式的催眠,他会睡多久呢?
正这般漫不经心地想着,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是白肤青年略显犹疑的声音,“我……”
流瞳转过身,在转身的一瞬脸上挂满了失落的表情,“你睡着了,想不到我练了这么久,还是这么让人感到乏味,看来……我还应该更多练习……”
说着,微微垂下了头,同时,内心真的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吹奏太乏味才让人睡着的……
男人见状,心中凭空升起的那丝疑云倏然消散,怎么可能呢,他想,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心中好笑。
“你吹得很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吹奏出这样的水平很难得了,”男人诚恳道,“我是昨晚没睡好,一听到舒畅的曲子就……抱歉……”
能睡好么,三更半夜去摸梦……
少女眸光灿然,露出欢喜的笑容,“真的还好么,谢谢先生这么说,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
学会一项新技能,她对面前的人是感激的,她的谢意是真心实意。
男人看着她,微微含笑,眼中如揉进丝丝明灿的阳光,光影滟滟。
正说话间,小辰的父亲又来了,劈面见到此君的真容,流瞳吃了一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张脸这么像破抹布的人。若非太匪夷所思,她都怀疑此君是抹布成精了。
其实如果把此君的五官单个拎出来看,也并不难看,但为什么组合到一起就出现这样奇葩的效果呢?流瞳琢磨的一下,觉得这大概是气色问题,男人的气色太差了,是一种让人特别不愉快,一看到就特别想上前揍两拳那种气色。
果然,男人一见半梦,就开始唉声叹气,完全不顾还有第三人在场,絮絮叨叨地述说自己的忧虑,自己的失眠,自己的各种不如意。
“总觉得还有更糟的事要发生啊,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啊!”男人皱眉嗟叹。
美好的情境被打破,即便是习惯了此人的半梦君,此刻也是不大不愉快的。第一次,他对自己以往的所为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听别人的废话听得太多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不必忧虑,在我这儿安心睡一觉吧。”
声音一如既往地如春风和雨。
男人踽踽地进屋躺着去了。
半梦对流瞳道:“你不是学会吹奏了吗,对他试试。”
“?”流瞳怔。
“就在外面,试试效果。”他声音低醇,宛如美酒。
流瞳:“……”
她试了,效果就是,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睡不着的男人……下一刻就睡着了……
灰色的柔光从他头部缓缓浮现,柔光中,她看见男人养的兔子越长越大,最后竟霸占住他的妻子开始苟合,然后生出一大窝兔身人脸的小怪物,怪物把他正牌的宝贝儿子咬死了……
流瞳深觉,此兄的梦境真是越来越重口,越来越凶残了……
但当着半梦的面,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更不敢对到嘴边的零食有丝毫觊觎。
半梦仍如她上次看到的一般,俯身凝视着男人的脸,缓缓抬手,白灰色的雾光聚拢在掌心,然后把它放进一旁空着的瓶子里。
“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侄子有染,将来会害死自己的儿子,”半梦道,微微喟叹,“这便是他的心病之源,搅得他魂梦不安。”
为什么他们看到的情景不一样?
流瞳略惊,问:“你能看见别人的梦?”
男人略略颔首,“我有一半梦貘血统,是人就会做梦,梦境承载着人的记忆,虽然大部分醒来时都被忘记了,但人脑会记住最重要的事情,经常自己回放,而我能读到这些梦。”
流瞳嘴巴微张,又闭住,目光迷茫,表情玄幻。
明明看的是同一个梦,为什么他们各人看到的情景竟然是不一样的……
难道他们不是一个种类?
还是梦境太过奇幻,太过神秘莫测,折射到不同人的神识中会现出不同的影像?
流瞳不知道。
她第一次对自己读梦的技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半梦道:“想不到你第一次学吹叶就可以催眠,”他目中涟漪微动,“而且你知道吗,我可以看到别人的梦,但我看不到你的,这让我觉得,很舒适,很轻松……”
流瞳很想问他,你看过我的梦,或者,你对我催眠过,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身为梦貘,她深深理解他的感觉,就像她对肜渊,世界喧嚣,独有那一方宁静,所以会让她不自觉地心生向往。
床榻上的男人还在沉睡,流瞳道:“既然知道了他的心病,何不告诉于他,如果他妻子和那什么真的有私,就果断采取措施,如果没有,就别让他胡思乱想。”
半梦叹,“我何尝没说过,只是他的情况还不这么简单。他母亲是鸦女,有预测祸事之能,他也继承几分,所以,即使他们现在没有,将来也可能会有,因此他才这般忧虑……”
鸦女……
流瞳觉得,就凭那男人这种状态,迟早会把他妻子推向那条路。
她道:“所以说,他这种情况,就是传说中的乌鸦嘴吗?”
半梦:“……”
小辰的父亲离开后,小辰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会询问通道的事情,流瞳对半梦道:“你是梦貘的儿子,当初梦貘可以离开此地,就必然知道离开这里的通道,你对此就没有什么印象吗?”
小辰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半梦神色冷淡,“虽然我是她儿子,但她离开时我年纪尚小,能记得什么?”
年纪尚小?都已经是半大小伙子了,小什么小?
流瞳道:“记事哪用多大,不管记得多少,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好好想想办法嘛。”
男孩附和,满脸期待,“是呀,是呀,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可以找到出去的出路的啊。”
半梦看着他,神色复杂,“小辰很想出去?”
男孩用力地点头再点头,“是的啊,做梦都想出去,真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一直待在这里,每天从村头跑到村尾,什么都是老样子,好烦啊。”
男人道:“可你想过没有,你离开了,你父母怎么办,他们该有多孤独多伤心。而且外面坏人那么多,你被拐卖了怎么办,缺胳膊少腿了怎么办,被人害了怎么办,永远回不来了怎么办,让你父母如何活下去!”
男孩愣住了,大概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先生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话,一时呐呐,“那、那我和父母一起出去……”
半梦拂袖而起,脸色铁青,鼻翼微动,虽克制着没有发作,但任谁也看得出,他生了气,生了很大的气。
流瞳不知道他为何反应这么大,她试着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觉得他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宅得太久了,得了出门恐惧症,这个病,得治。
她道:“其实外面也并非像你说的那么可怕,坏人固然有,但好人更多,人情风物更精彩。
当然这并不是鼓励小孩子一个人去涉险,我是觉得,哪里没有危险呢,总不能因为怕就把自己困在屋里一动不动,那不是因噎废食吗?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当你正视了那些所谓的危险,锻炼了自己,你会发现,原先你想象的那些危险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男人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男孩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目光崇拜。
半梦神色不辨地看着她,说道:“你之前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像从人的梦境中长出来的,你想一直住在这里,难道是骗人的?”
流瞳蒙,她什么时候说过想一直住在这里来着?
但她也不愿与他有口舌之争,遂道:“我是说过这个地方很好,但主动留在这里,和被动困在这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你招待客人,如果是你主动邀请的客人,你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如果是我这种厚着脸皮上门迫使你招待的客人,那感觉能一样吗?”
这个类比是不是有点不恰当?
男人沉默着,而后道:“我很高兴你能上门,我想,这和我主动邀请你一样让我欢喜。”
流瞳:“……”
重点完全扭曲,谈不下去了。
了解到他对寻找通道的态度,流瞳便不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信息了,实际上她原本就没指望的,她只想从他这里了解岛的来历,既然了解得差不多了,双方开始谈不拢,她就没必要再去拜访他了。
她把心思转移到肜渊的行踪上。
龙形戒指现在联系不上人,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回来,雾瘴莫测,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开始坐卧不安。
为此,她去雾瘴探查了几次,没敢太深入,一无所获。
在忧虑焦急中,她安慰自己:肜渊会出事吗?这天地间能有几个会让北海龙君出事的?天庭是吃干饭的吗,如果他有事,神界的玉蝶上一定会显出异状,届时就是震动三界的大事,这种情况几百万年没出过一次了,没道理现在会出。
所以,他定是因为某些意外绊住了脚,以北海龙君的强大,他一定会化险为夷。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等他回来,不要再出现什么状况增加他的负担。
虽然她这么想着,尽力地开解自己,也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雾瘴,但那种等待的滋味,那种被留在原地的煎熬,非亲历不足以体会。
哀愁渐渐地侵染心房,如即将到来的黑暗,侵吞了天际最后一缕霞光。
她不自觉地拈起袖中的木叶,放在唇间,倚窗吹奏,乐音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如一腔无可言传的心思。
暮色中,又一道乐音传来,和着她的乐声,婉转成清丽缠绵的旋律。
她怔住,凝目望去,便看到窗外的合欢树下拈叶吹奏的半梦。
团团丝长的合欢花,如暮色中若隐若现的云霞。
半梦看着她,停下吹奏,隔着漫天暮霭,与她相望。
夜色一点点漫上来,他如霜的身影渐渐模糊,隔得远,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也如沾染了暮色,遥远苍茫,“我并没有驳斥你的意思,”他说,“也不是惧怕危险,我不愿过多提及通道的事情,是因为它只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你知道吗,其实我母亲不止生了我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的长姐因为绝望自杀而死,我的妹妹,我尽心竭力保护的妹妹,因为一直想离开这里,想找到通道,自己偷偷地划船离开了小岛,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惨死在雾瘴边的小船上。”
流瞳心中剧跳。
他道:“我是真的不记得通道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注定无法离开,我们为什么不能安安心心地生活在这里?有谁会怜惜我们这些被诅咒的弃民呢?我们为什么不能不相互抛弃,不相互背叛,平稳安乐地度过这一生?
我只想,大家能够平安地生活在一起而已。”
没有人能够对别人指手画脚,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别人有着怎样的痛苦,你无法对别人的内心感同身受。
是动容,是羞愧,还是震撼?
暮色中,她道:“如果之前我说了冒犯你的话,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收回我的浅薄之语。”
男人在暮色中凝立着,迟疑片刻,道:“那你……还来吗?”
流瞳一愣,还未答话,便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急匆匆的赶来,他到半梦身边道:“先生,不好了,小辰他,在船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