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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特别黑。
她拼命地在山林中奔跑,不管方向,不择道路,耳边呼啸的是风声,亦或是人声,她已不能分辨。她只想尽快逃离,逃离他和那个地方,逃离那份伤彻心扉的羞辱和无地自容。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凌乱而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
他接住她,望着她的目光审视中带着考量,他对她说:你不后悔?
他与她亲近,配合她的热情,却在最后时刻,毫不犹豫地给她以冰寒贯身……
原来一切都是假装的,回应她,亲吻她,抚摸她。他早看出她感染了欲魔,或者说正好利用她引出欲魔,她爱慕他,对他情动,他便顺水推舟地引着她加深这种情动,把她全身心倾献的情感当做引诱欲魔的美食,当做捕捉欲魔的陷阱……
他是那么冷静,那么冷静,冷静地掌控着每一个环节,掌控着她的每一步反应,然后在关键一刻,发出致命一击……
她不怨恨他的所做作为,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羞耻感和心冷。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与她亲热的呢?
在他眼中,全身心投入的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被欲魔感染的、失控的、癫狂的、体面尽失的?
但,他可知道,那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与欲魔无关,是潜藏在她心底最美的想象,最深切的渴望,她从不否认,也不容玷污,而现在……
他没有做错,她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在他那张平静如冰山面容下,是一颗冷静得让人发寒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跑得累了,慢慢停在一座山前。天尚未破晓,树影摇动,零落的寒星挂在半空。她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疲惫感疯狂蔓延,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破碎的。
她化身为鹿,钻进就近的一处山洞,然后卧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
她沉入昏睡。
她梦见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尊石棺中。
或者说,是一张有边沿的石床中?
她缓缓凝定心神,仔细分辨。
那石棺(床?)中的女子并不是她,而是另一名白衣女子,她病得很重,瘦骨嶙峋,气息微弱
。
一个男孩傻乎乎地靠近石床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拉住男孩的手,声气微弱道:“母亲要走了,”她说,“你不要难过,好好听国师和太傅的话,学习当一个好君主。”
“母后要去哪里,巫医说你现在病得很重,不能到处乱跑。”男孩的发言很务实。
女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使她张那久病的面容显得生动起来,“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以后我会和他在一起。”
男孩低下头,他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满脸皱褶,两鬓苍苍的老头子,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老头子,似乎应该称作“祖父”更合适。
男孩用脚蹭着地面,闷闷道:“我不觉得他比我还好,母后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女子又笑了,她的笑是无声的,薄薄的胸腔无声震动,笑意从唇角蔓延到整张脸,眼睛灿然发亮,仿佛回到了她最鲜活生动的年龄。然而笑过之后,她的眼睛便渐渐暗淡下去,慢慢浮上一层泪翳,她勉力抬手抚了抚男孩的头,声音中有丝凄然叹息,“人都会这样,到某一天,会离开她身边的人,到另一个地方去。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是神的旨意。”
男孩看着她,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疑惑。
女子道:“今天母后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其他人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男孩眨了眨眼,问:“阿白也不行吗,阿白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阿白是他养的一只肥嘟嘟的白兔子。
女子又想笑了,但还是认真地强调道:“只能你一个人知道。”
“那好吧。”男孩保证道。
灯光悠悠,映在女子的脸上,使她神情显得渺远而飘忽,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的父亲,其实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女人目光幽幽,思绪如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世的国君不是你父亲,国中那些传言没错,他没有生育能力,虽然他不停地娶后纳妃,但他没有能力生出自己的孩子。”
男孩怔怔地望着她,满脸一个大写的迷茫。
女人道:“我嫁给国君的时候,才十五岁,而国君已经有五十多岁,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和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和他的一群女人相处,虽然我贵为王后,但是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大段的谈话让她疲惫,她歇了一歇,接着道:“宫中的生活让我窒息,所以我喜欢到外面骑马狩猎。二十岁那年,我到外面打猎时,到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山林,傍晚时分,天下起雨来,随行的侍卫刚支好帐篷,便有人报告说,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内宽敞干燥,完全可以住人。我听后,便带人去看,发现那里不但能住人,还有人留下的干柴和食物。
侍卫长说,可能是山中的猎人留下的。猎人中流传着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在某些地方留存些东西给遭遇不便的人使用,这些人用过后,再自动补上来,如此这般,再留给后来的人使用
。
我们在洞中住了下来,最奇妙的是,洞中有一块巨石,像一张天然的石床,可以吸住侍卫的刀剑。侍卫长吃惊地说,这是一块磁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磁石,简直就是神迹。那一晚,我就睡在巨石上。”
女子的脸上浮现梦幻般的微笑,“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从月光中走来,抱住了我……
我们在那片树林待了近半个月,如果不是国君传我回宫,我还会继续流连下去。
谁也不知道我在山林中经历了什么,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回宫后没多久,我便被查出怀了身孕,国君惊喜之极,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已经做好了把王位传给侄子的打算,却没想到老天却赐给了他一个麟儿。
那段时间,他对我真的是百依百顺,于是,我趁机对他说,我能怀孕,是因为灵石的护佑,我想把灵石移到身边,助我安胎。
国君问:‘什么灵石?’
我便让人把侍卫长叫来,让他把磁石的事说了一遍,国君激动地说,这是神迹,这是神明降福我国的标志,当即命人把磁石运到了宫中。
女子的手缓缓地抚摸着身下的石床,眉宇间是一股难以言传的温柔,“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和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日日相伴。”
男孩半张嘴,半石化的脑袋根本无法理解母亲所说的这一切,只傻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叹息,眼中隐有薄泪,“可惜我的身体太不中用,竟不能让这样的幸福多延续一段时间。”
幽幽的叹息传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包含歉疚,“是我害了你。”
“不,”女人反驳,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快活是什么滋味,”她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遇见你,我很幸福。”
男人不说话了,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异样的气氛。
男孩有点状况外,好半天才左右看了看,“咦,刚才谁在说话?”
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女人道:“是你父亲。”她竭力撑起身子,拍着身旁的石沿,吩咐男孩,“快,叫父亲。”
“何必告诉他,”男人苦笑,“让他这样无知无忧地生活下去不好么?”叹息幽微,“我最歉疚的,就是没能让你生个聪明的孩子......”
“不,他很好。”女人的语气有些激动,“我不会让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让你连自己的孩子喊一声父亲都听不到。”她拍着石床,催促男孩,“快,叫父亲,他就是你父亲,他是磁石精,所以你才会从小器吸引铁。”
磁石精……即便是作为无意旁观者的流瞳,也被惊得一愣一愣的。
男孩瞪大眼睛,可他的这种反应不是来自于母亲所说的奇诡的真相,而是来自于母亲此时的陌生。
疾病让她脱了形,此时的女人如被死亡和腐朽气息笼罩的一具骷髅,她神情急切,颧骨潮红,像是陷入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偏执中,这样的母亲让他害怕
。
当女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试图拽住他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了,起身便往外跑,边跑边喊:“巫医,巫医快来看看母后,母后她、她病得开始说胡话啦……”
卡擦。
女人的锦绣华年就此终止,她瞪着眼睛,慢慢地向后倒去,交代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
王后大丧,举国同悲。
男孩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漫长的丧期让他疲惫不堪,他两眼迷糊地看着在母亲灵柩前默默伫立的陌生男子,问道:“你是谁?”
男人回头看他,目光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我是你母亲的故人,”他说。
“哦,”男孩揉了揉眼,“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默然片刻,答:“石匠。”
“石匠好玩吗?”
男人又默,而后脸上浮起一丝说不出是苦笑还是好笑的表情,“或许。”
男孩偏头想了想,“你来看我母后,我母后的石床是你做的对吗?母后很喜欢那个石床,我让人把石床和母后葬在一起,你觉得母后会欢喜吗?”
男人微微苦笑,“想必会。”
男孩点点头,“我也觉得会,可有些大臣竟然反对。”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男人的容貌和声音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真心诚意道,“你是个好人。”
男人顿了顿,没有说话。
男孩道:“我会赏赐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男人没有反应。
男孩困倦道:”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想的时候替我看一下人行吗,那些人来之前我想睡一会儿。“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温声道:“睡吧。”
半醒半梦中,男孩好像感到男人的手抚在他的头上,接着男人用叹息一般的声音说:“我想让你有一颗聪明且能够自保的脑袋。“
睡意朦胧的男孩不能理解,等他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此男孩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的境遇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总会有各式各样的铁器冷不丁朝他扑过来,砸伤他,即使他已经很小心,即使他贵为国君身边不乏人保护,情况依然如此。
母亲说因为他是磁石精的孩子所以才会如此,别人说因为先王后喜欢在磁石上睡,所以生出的孩子也沾上了磁石的特性。
就因为这个,他很不喜欢铁器,连带着一切金属物质都不喜欢,他喜欢木头,喜欢石头,喜欢不会随便被吸引的稳定而安全的东西,他甚至还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梦想,他想成为一名石匠。
流瞳想起梦境试炼中自己的最后一世,就对石匠有一种很特别的向往,虽然经她手出来的东西不是一副棺材样就是一副墓碑样,但这种向往却从来没有变过,她不禁唏嘘:难道石匠是缺心眼孩子共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