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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收回诊脉的手,瞅了眼躺在榻上形容枯槁双目涣散的江永坚,叹息一声:“还有得救。”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从阴郁哀伤中显出一丝希望:“还有得救?阿丑姑娘,你要是能救活他,俺们,俺们 ......”
阿丑挥手打断江老夫人说了很久也不曾说完整的话:“我尽力医治自然要紧,但他若继续酗酒,内心郁结,神仙也救不了!”
江永坚的脉象,左脉浮弦数重按有力,加上左腹绞痛的症状,很显然是阴虚木燥的春日温症。酒乃温热之物,酗酒对他的病可谓火上浇油,兼有郁结烦闷,如此数症并发,才导致今日病入膏肓之态。
“我开个方子给他,这药本身是有用,但他不戒酒不振作,灌几海缸下去也是石沉大海。你们,多劝劝他吧!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若有个好爹,谁愿意一辈子待在母家遭人白眼呢?”阿丑转向江永坚,斟酌道。
阿丑是清楚江永坚心结的:怜香的背叛;江三嫂的自戕;两个孩子至今还在江三嫂娘家。他的荒唐和错信,导致整个家庭支离破碎,贫困的生活和孤独的境况,一切都让他心灰意冷,于是沉浸在酒精的幻想之中,打发早已没了期盼的光阴罢了。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现下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有遗憾,那就去尽力补救,成日躺在这,除了生出更多的遗憾,又能为活着的人带来什么?你的家人还得花时间照顾你,为你担心。”阿丑有些感慨地说完,准备开方子。
江家并无纸笔,还是丁举文拿来笔墨,让阿丑写方子。
白头翁三钱.黑栀皮三钱.酒炒川连一钱.酒炒枯芩二钱.金银花一两五钱.草决明三钱.绿豆皮五钱.更方去连芩栀皮.加泡淡陈海四两先煎.枳子杵先八钱.[1]
这方子以苦寒泻热治标,以咸寒育阴治本。只是真正的根,还在于心。
吹干纸上的墨迹。阿丑拿起方子,递到江老夫人面前:“这药煎起来颇为麻烦,若不嫌弃,阿丑愿意代劳,我亲自把药煎好再送来。”
江老夫人此时悲喜交加:悲的是,儿子不争气也就罢了,现如今,命尚且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喜的是阿丑开了方子还帮着煎药,这样的好意怕是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到,欠这么多恩情该咋还?这般想着。又悲从中来。她上前握住阿丑的手。掉着眼泪语声哽咽:“阿丑姑娘。只要老三有救,咋都成!老四当年也去得早,只留下老四家的一人。现如今老三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俺们家。可就垮了!”
说到伤心处,门口的江四嫂难免忆起往事,别过头去,掩唇硬生生忍住泪。
听闻先头的江家老四江永强,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却是江家最踏实勤奋的。可惜早早去了,也叫人唏嘘不已。如今的江家,老大常年在外,老二身子骨弱撑不起家。再小的那一辈还没长起来,可谓一片颓败。正因为清楚江家的境况,阿丑又动了恻隐之心,才主动提出为他们煎药,实则也免去他们买药的钱。
“阿丑姑娘。您的大恩大德,俺们这辈子说啥子也要还,就怕还不清!”江老夫人倒不是个糊涂的,明白大恩不言谢,紧攥着阿丑的手,语气恳切怅惘。就怕,还不清呀!
阿丑摇摇头:“行了别多说了,病人要静养,我先回去煎药。你们也别太担心,记着多开导他。”
行到门口,阿丑扭头看着榻上的江永坚:“生者当努力,死者长已矣。”言罢也不管他是否听懂,径自离去。
江永坚躺在那里,四肢僵直,涣散的双目总算有了一闪而过的聚焦,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
走在乡间小路上,丁举文语气温和:“你总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挺身而出善心大发。”
阿丑面纱下挑眉:“为何这么说?”
“比如这次,江三哥之前还抓你去衙门。”丁举文带了一点探究,说得颇有意味。
“丁大哥,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两色,善恶恩仇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分明。黑白之间,不是还有灰色吗?灰色,也分了无数种灰色。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盟友。何况当初堕胎药的事,他受怜香欺骗,也是受害者,”阿丑顿了一下,“其实我帮他的出发点,是江三嫂留下的两个孩子。”
丁举文还在思索黑白善恶、敌人盟友,就被阿丑帮孩子的说辞打乱了思绪:“孩子?”他显然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
阿丑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江三嫂当初为何选择撞墙自尽?若她真的获罪,日后牵累子女,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以及,她自尽死无对证,要想定自己同盟的罪,会更加难。说到底,她当初半点没有吐出自己,也算是义气了。
拂开眼前最后一波飞絮,阿丑继续解释:“可怜一双儿女,年纪还小便没了娘,要是再失了爹……当然,要是爹仍旧像以前那样糊涂荒唐,也不顶用。自然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我不奢求,希望一切,能稍微有所改善吧!”才不负江三嫂当日苦心。
丁举文看着眼前女子,面纱遮掩看不出面容神色,然而他却能觉察到一种她神情中希望的力量。不曾畏惧,也不过分期盼,但从不言放弃。
她所走的路,是那样与众不同,却永远在吸引中规中矩的他。
其实她不知道,每当看见佟宁信陪她经历或惊天动地,或别具一格的事情,他心中有多么羡慕,甚至还有一点嫉妒。可同时他在惋惜,惋惜佟宁信很多时候不明白她的深意,也不能很好地帮她。那时候他会想,如果她身边的人是他,他会不会做得比佟宁信好?
是的,他一直想做站在她身边的人。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领悟了什么,也解开了自己由来已久的心结:也许那句没由来的“吃醋”并非没由来,而自己一直纠结于她是否真的宁可每月花一万钱——他不是心疼她的钱,而是不希望发生令她花钱的那件事。
他终于有些忐忑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同时,也理解了她。
他来问她《启明》中的勤政与民心的矛盾,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万钱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被江家的事打断,他没有得到答案。本想再问一次,可如今,看似已没必要——
一万钱的事情,根本不是她关注的,她有更大的志向和抱负。和仁宗所议论的民心相似,她的心根本无意于此,他又何必于此处勤政,徒劳无功?
她的志向抱负,在这更加广阔的世间。那么,他愿意为此努力,为她铲除荆棘,为她提供庇护。他不要再只是看着,他想做能帮助她的人。
阿丑见旁边的人沉默了,不由转头去看,只见丁举文早已走了神,眸光悠远明亮,唇角带了笑容,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好东西入定了?”
丁举文回过神,含着清朗笑意,神采带了几分飞扬:“没什么,你是要去煎药吗?要不要我帮忙?”他看着她,神色有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变化。
阿丑只觉得,这人真是奇哉怪也,不过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连眼神都不对劲了,也没敢让他帮忙——就你娘那模样,知道我让你煎药打扰你读书,还不把我一起煎了?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她说着转身离去。
丁举文与之告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了新的斗志:读书考科举,除了报答娘亲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又多了一重意义。不做官不出人头地,怎可能真的帮到她?
夕阳西下,天边金光流散。
三月二十四,阿丑前往谯郡赶集。
五百斤金银花,之前卖了两百斤,剩下的三百斤她暂不打算卖。金银花清热解毒、消炎退肿,正是治疗江永坚温病主用的一味药材。江永坚的药,金银花是从今春她的收成里出,其余都是空间里的药材。因此在江永坚病愈之前,金银花她先储藏不动。
而生意方面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如今金银花就快上市了,少则几日,多则十来日,商贩不会为这几天多花什么价钱,那她还不如存着,相机而动。
在集市逛了一圈,买些柴米油盐琐碎之物。站在米摊前,就听人议论。
“唉,老郭家那儿子怎样了?”买米的年轻人问。
“别提了,一病不起!”一个老伯摆摆手。
“叫薛家的大夫瞧了吗?”年轻人关切道。
“瞧过了,说是什么,温疟,好像是这两字。可几副药下去,也没见多好转!”老伯叹息。
年轻人惊疑:“这么重?薛家的大夫可是谯郡城最好的。不过听说,今春气候不好,病的人特别多!”
“可不是嘛,我儿媳也病了,都好几日了。”老伯摇头。
阿丑抓在手中的一把米缓缓散下:温疟?
注:
[1]出自《王孟英医案绎注》,清?王士雄著。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