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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子欺负百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了就拿,来了就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乡亲们恨的牙根子痒,但毫无办法,老谷子没有办法,豆花没有办法,谷子地的乡亲们谁也没有办法,小鬼子有枪有炮,乡亲们手无寸铁,用血肉之躯和钢铁家伙拼命,算不过帐来,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但有人不答应了。有一天,傍晚时分,干完农活的乡亲们三三两两,荷锄而归,猛听得武家山方向传来了炒豆子般的枪声,足足响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枪声才消停下来。第二天,有从武家山回来的人说,武家山据点里的炮楼子被八路给端了,鬼子死伤惨重,被赶回了张家湾老巢。那人就描述着战斗的惨烈,那些个八路战士,个个视死如归,打起仗来奋不顾身,一个小战士冒着枪林弹雨,硬是用血肉之躯,顶住了炸药包,一声剧响过后,炮楼子被夷为平地,小战士也无影无踪。说到这个过节,说的人泪花闪闪,听的人肃然起敬,小战士的形象在每个人的心里定了格,竖起了一座丰碑,大家就想,有他们在,还怕赶不走小鬼子吗?这都是迟早的问题。
听说小鬼子被赶回了张家湾,有人就松了一口气,这下太平了,不用担心小鬼子再来捣乱了。却被二大爷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二大爷不屑地说:“想得美,太平的日子还远着呢,张家湾不也是中国的地盘吗,只不过是离谷子地远点,小鬼子还是会来的。”
让二大爷这样一说,大家都噤了声,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小鬼子有枪有炮,有电驴子,那家伙跑起来要比毛驴子快多了,从张家湾到谷子地,也用不了多久,鬼子还会来的!这可怎么办呢?小鬼子老这样子,三天两头出来清乡扫荡,还让人活不活了?要是有哪一天半夜三更的又来了,还不都要让按在窝里,一窝端了,想跑都跑不脱了。上一次有老谷子和豆花报信,上上一次有小哑巴报信,再往后谁来报信呢?这才有人忽然想起来,问老谷子和豆花,那天晚上是怎么发现小鬼子的,怎那么巧呢?老谷子一时语塞,支吾着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豆花机警,忙说:“我爹起来喂牛,滑倒了,扭了腰,我起来扶我爹,就发现了鬼子。”圆了过去。老谷子忙说:“是是是,对对对,扭了腰。”很配合地扭动了几下腰,说:“到现在也不得劲。”
没有人去剥这话里的漏洞,只着急地想着,鬼子要真是再半夜三更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村里遇到了大事,居然没有一个能替大家伙说话的人,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谁家有事了,吆喝一声,大家都来帮忙,全村人一起出动,群策群力,也并没有感到过为难。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遇到的是小鬼子,对手不一样了,禽兽不如的东西,凭着热情,凭着善良,是感化不了这群牲口的,得想着法子和狗日的们对着干,这就需要一个领头的人。谷子地虽小,但也有百十口子乡亲,在这种非常的年景,有这样一个领头的人非常重要,至少能够把大家聚拢在一块,出主意,想办法,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有了这样一个人,乡亲们就有了主心骨,心里也会踏实。
大家商议来商议去,觉得二大爷最为合适,二大爷念过几天私塾,能说几句之乎者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在村里德高望重,平时也肯给大家出个主意,大家就一致推选二大爷做大家伙的主事人,给他的报酬是一年一升谷子,由全村人分摊。
二大爷却推辞开了,说,报酬不报酬的,怎么能要呢,乡里乡亲的,只是自己年纪大了,难以堪当重任,还是另请高明。谁都知道二大爷胆小怕事,是怕惹祸上身,但在全谷子地,真的再没有一个比二大爷更合适的人选了。村里现在别的事没有,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躲鬼子,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而乡亲们就像一群羊一样,一盘散沙,虽然平时有事了也能聚合起来,但凭的是自觉,谁知道谁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而现在村里迫切需要这样一个放羊的人。
二大爷推辞不从,大家伙一筹莫展,这时从碾道里站出来了一个人,大声说:“我当!”大家扭头一看,是老九的大儿子大棒,大棒十七八的年纪,身体壮实的像头犍牛犊子,声音洪亮,说话掷地有声,他说:“我不要一粒谷子,我当大家的主事人!”老谷子就拿旱烟锅子敲着大棒,骂他:“把你能耐的,你连自己的事情也做不了主,还能做大家伙的主,滚一边去。”
老九刚给大棒说了一门子亲事,可这个愣头青死活不从,不认这门婚事,老九正头疼着,怎么来降服这头犟驴呢,现在又突然跑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又让这个灰鬼掺和进来了。
大棒就说:“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是有你碍着,没你了,看我能不能做得了。”
老九就“哟呵”一声,说:“你这是咒我早死呢。”就又撵着大棒要打。
大棒在碾道里跳来跳去,躲避着他爹,和他爹捉起了迷藏。他一边躲,一边说:“比如现在要躲鬼子,就得有人全天盯着,白天晚上都有人站岗放哨,鬼子来了就通知大家,还怕躲不开吗?”
四油就问:“让谁来盯着呢?总不能不做营生不睡觉吧。”
大棒躲过他爹的一烟锅子,说:“家家户户都出人,轮到谁家谁家来,白天晚上两班倒。”
乡亲们觉得这个后生说的有理,就劝住了还在追打的老九,让大棒把话说完。大棒就说了自己的各种设想,取得了乡亲们的一致认可,都同意由大棒来充当这个角色。打今儿起,年纪轻轻的大棒成了乡亲们的领头人,这第一天第一班盯鬼子的任务,就由大棒来来执行,以后轮到谁了谁来。
老九见木已成舟,民意难违,唉了一声,承认了这个事实。
别看这么一件小事,对谷子地来说,也是一大进步。乡亲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事了能找到个说话的人。
大棒积极性挺高,常常来监督巡村的人在不在岗,有那偷奸耍滑的,让他逮到了,就要向全村人公示,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四油有一天晚上巡村,躲在草窑里睡觉,让大棒逮着了,把他好一顿批评不说,还让乡亲们嘲笑了好些日子。
轮到老谷子巡村了,老谷子巡的是晚上的更,豆花做晚饭时给他卧了两个鸡蛋,临走时嘱咐他,把老黄狗带在身边做个伴,夜里注意安全,小心脚下,累了就休息一下,絮絮叨叨的,像妻子,又像母亲。老谷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光彩,豪气冲天,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甚,老黄留下陪你。”
这时,四油好像专门配合着翁媳两个一样,把一曲《走西口》送进了二人的耳朵里:
……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看着公公走了,豆花就去井台挑水饮羊,十几只羊都让小鬼子抢走了,剩下走散了两只。为那十几羊,老公公心疼了好几天,豆花就安慰他:“不还有两只吗?用不了几年,又是一群。”
豆花来到井台,大棒正好打那儿路过,不知道甚么原因,她自己的脸就红了,叫了一声:“大棒。”大棒停下来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豆花又不知道说甚么了,吞吞吐吐的。大棒就走开了,豆主又叫住他,说:“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大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饶有兴趣,等待着下文。
豆花说:“你爹给你说下了一门亲,你怎就不娶呢?”
大棒回答她:“不想,看不上。”又盯紧了豆花,说:“你就说这个?”
豆花慌慌乱乱地说:“不,不是的。我是想……”就说了她的大意,让乡亲们平时就把粮食家当啥的,都搬到山里藏起来,这样鬼子一来,也不用担心财产受损失了。
大棒告诉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呢,就意味深长地看着豆花,说:“今晚是你公公老谷子巡村,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豆花“嗯嗯”着,脸突然红到了脖子根上,低下头来,说:“你也要当心,瞎天半夜的,注点意。”
挑水回来,回想起大棒偷偷捏她手的经过,豆花心里就狂跳不止,居然涌起来了一股蜜意,她不明白大棒最后那句话有甚深意,心里就充满了期盼,洗了洗自己的身子,早点上炕睡觉,钻进被窝里头,支楞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晚,她破天荒没有闩门,她也说不清楚这门是留给谁的,但肯定不是留给公公的,公公巡夜在身,他不会中途开小差的。是留给四油的吗?更不是!四油在她的眼里没有丁点的位置。那这个人是谁呢?她为甚要这样去做呢?
豆花激动着,盼望着,等着等着,外面安安静静的,没有等来她想要又不敢要的人,只等来了光棍四油咿咿呀呀的酸曲:
过了一回黄河没喝一回水,
交了一回朋友没亲过妹妹的嘴。
擀了一块双人毡没和妹妹睡,没和妹妹睡,
哥哥走了妹妹你后悔呀不后悔。
如果哥哥走了妹妹你怕后悔
今天晚上妹妹就陪哥哥一起睡
到了半夜咱们俩个亲上一口嘴,亲上一口嘴,
…………
豆花失望了。
夜色越来越浓,困意渐渐袭来,豆花进入了沉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