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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常晴的马车上,总是醒一阵,睡一阵,睁开眼的时候也分不清现实和梦魇的区别,但随着周围单调的马蹄声渐渐开始变成喧闹的人声,我隐约知道,我们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这一天,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境里,还是一片水光潋滟,阳光在头顶显得明媚而灿烂,周围都是绿树从容,我和他就这么坐在河边,赤脚浸泡在清凉的河水里,还有小鱼在我们的脚背上优哉游哉的游来游去,嬉戏耍闹。
耳边,是他爽朗而愉悦的笑声。
然后,我转过头去对他说——轻寒,你跟我走,好不好?
他对着我裂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让那样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耀眼,我微微的闭上了眼睛,听见他说——
好啊。
这两个字一出口,梦境一下子变成了漆黑,而我从梦中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
常晴也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微微愕然的看着我:“青婴,你做恶梦了?”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背脊还有些微微的战栗,常晴伸手过来帮我擦了擦额头:“没事吧?”
“皇后娘娘,我——”
话没说完,马车一阵晃动,停了下来,就听见前面传来了礼官的声音。
“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
随着马车的震荡,我也一震。
常晴看着我脸色一瞬间血色尽褪,轻轻的叹了口气,刚转过身去,扣儿他们已经站在外面小声的说了什么,帘子一撩起来,一阵有些炙热的风吹进了车厢里。常晴低声叮嘱了他们几句,便下了马车。
周围又是群臣和宫女太监们的声音,纷纷涌上来请安的,奉承的,熟悉得——令人焦躁。
我慢慢的转过头去,视线投向外面,却被一片白茫茫的东西所惑,一时间迷了眼。
入目所见满是白色的飞雪,在随风飞舞。
可现在,不是已经入春许久了吗?
我愣愣的坐在马车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一朵细细的白绒晃晃悠悠的飘落在手心,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雪,不过是飞絮而已。
已经是满城飞絮的季节了。
这样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却每一年都满城飞舞着,是在祈求什么吗?
水秀一直守在马车边,见我傻傻的看着抬头望着天空,小声的道:“大人?”
我回过神来,默默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果然看见前方已经跪满了人,密密麻麻的一片,裴元灏和常晴一同走上前去,站在最前方的还是后宫的几位品级较高的妃子。
最显眼的,倒是叶云霜。
算起来,她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大腹便便的,加上一身色彩明艳的衣裳,越发显得夺目了起来,裴元灏上前也是第一个扶起了她,两个人说了什么,叶云霜微微变圆润一些的脸颊泛着粉红,羞怯的笑了笑。
这样的表情若是一个普通的孕妇来做,只嫌矫揉造作,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人来做,反而更多了几分柔媚。
周围好几个妃嫔都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我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倦意,慢慢的转过头去,就看到另一边的马车帘子被撩开,几个小太监上前去,扶着一个人走了下来。
他的身形不算矫健,也许因为有伤,也许因为在车厢里蜷了那么久麻木了,落地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我的心也随着颤抖了一下。
可是,不等我开口说任何话,前面的一些官员已经涌了上来。
申恭矣一倒台,朝廷中的权力格局自然是要重新洗牌,这一回在拒马河谷这么大的事,早就已经传回京城,谁有功,谁有罪,他们只怕也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的脸也变得快,之前还冷言冷语的,现在就已经上前来嘘寒问暖,比翻书还精彩。
刘轻寒别的都会,但这样的局面似乎还不会应付,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幸而霍联诚他们几个帮持着,倒没有太无措。
他在那些人的簇拥中,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只是匆匆的一眼,又很快调开头去。
我心里空落落的,被水秀搀扶着小心的走上去,正好看见前方的长廊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走来。
正是南宫离珠。
比起在河谷里狼狈的样子,现在的她容妆精致得判若两人,只是那双曾经灵动的秋水明眸,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只觉得美,却空洞得一无所有,只是在抬起头来看到我的时候,才有了一些惊愕的不敢置信。
“你——”
她站在离我们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就走不动了,睁大眼睛瞪着我,脸上的表情抽搐着:“你,你还——”
我还活着。
这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坏的意外了吧。
我没有丝毫还活着的喜悦和得胜的快乐,只恹恹的承受着她转惊为怒的眼神,但下一刻,裴元灏已经走了上去:“珠儿。”
“……”她一时还有些气不过一般,但还是立刻放柔了表情,跪拜下来:“皇上,臣妾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回想起在河谷中,裴元灏从王帐里走出来时她的气恼,和过去每一次跟皇帝的对峙赌气,这一回的她仿佛变乖了——不过,看到人群中安然无恙的南宫锦宏,也就明白她变乖的原因了。
她,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作为嫔妃,她的背后还有身居高位的父亲,还有整个南宫家族,跟皇帝闹翻并不仅仅意味着她的失宠,更会牵连众多,她再是要耍小性子也不得不考虑这些了。
裴元灏已经走到她面前扶起了她,柔声道:“朕不是说了,你受了惊吓,应该好好休息,不用来接驾的。”
南宫离珠在他的怀中,低头笑了笑。
笑容中,却还是透着几分酸涩的:“臣妾,真的被吓得不轻。”
“珠儿……”
裴元灏还想说什么,她只是偏过头去,没有怨怼,也没有撒娇,只低低的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好像触到了人心里,痒痒的,却偏偏比所有的情绪都更动人。她身后的小宫女也机灵,立刻上前道:“皇上,丽妃娘娘这些天都睡不好,整夜的做恶梦呢,叫着皇上醒不过来。”
“哦?”裴元灏眉头一皱:“请太医来看了吗?”
“请过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娘娘是受了太多惊吓的失魂症。”
那小宫女刚说完,南宫离珠已经嗔道:“要你多嘴!”说完,转过头来看着裴元灏,道:“皇上不要担心,臣妾没事。”
“朕怎么能不担心?”
“臣妾也知道自己的病根儿。”
“珠儿,你的病根儿……”
“皇上回来,臣妾的魂,才能回来。”
裴元灏一听,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就看到他伸手去用力的握住了南宫离珠的手。
我淡淡的调转过头,就看到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常晴。
她虽然一直都是淡漠的面对着这一切,可这一回,她的神情,似乎并不轻松。
有申柔的后宫,是腥风血雨,可没有了她的后宫,会怎么样呢?
也许,会更加的腥风血雨。
不过——申柔还在。
申恭矣是倒了,可他的反叛到底有多少能牵涉到一个后宫的妃嫔身上?就算连罪,她到底给皇帝诞下了子嗣,虽然那是个痴儿,但也许更能让皇帝对她有所愧疚而网开一面?
一想到她身上,我一时间也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盼着她死,还是盼着她活。毕竟我知道,一旦后宫这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的话,很多事都会变,而一变,就意味着更多的事将不再在掌握。
这时间,前方长廊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定睛一看,是小福子他们几个在后宫服侍的太监,脸色苍白惊恐不定的跑了过来,玉公公见状立刻上前指着骂道:“作死的狗东西!皇上在这儿,你们也敢乱窜!”
小福子他们急忙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裴元灏连连磕头:“皇上恕罪。”
裴元灏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她疯了!”
“什么?!”
周围的人全都大吃一惊。
我也惊呆了。
申柔,疯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裴元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几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拥着南宫离珠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常晴已经走上前去:“皇上。”
“先去看看再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往前面走去。
。
原本在宫门口的迎驾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全盘打乱,裴元灏带着后宫那些脸色惊慌不定的妃子匆匆的往重华殿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摔碎东西的声音,和几个小宫女的尖叫声。
裴元灏脸色一沉,往里面走去。
大门紧闭,只见申柔的贴身宫女明珠靠坐在墙边,额头被砸得流了血,其他几个宫女太监有的照顾着她,有的小心的趴着门往里看,立刻又是一些瓷器砸过来,吓得他们如鸟兽散,一转头看见皇帝铁青着脸出现,唬得急忙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怎么回事?”
明珠一见他出现,急忙跪起来爬着走到他面前:“皇上!”
“朕问你,怎么回事?”
“皇上,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珠一边说,一边筛糠似得发抖:“自从,自从申太——自从反贼被押回来,娘娘就变得很暴躁,天天打人。今天,今天她突然——”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东西被摔碎的声音,申柔的怒吼从里面传来:“你们谁敢,谁敢进来,本宫杀了你们!”
裴元灏脸色一沉,便要走上台阶。
常晴一见他这样急忙上前:“皇上,贵妃她——,皇上可要小心,还是让小福子他们先进去看看吧。”
裴元灏看看她,又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不置可否,常晴已经冲着小福子他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胆壮的小太监便走上前去,小心的将门推开。
刚一推开,一个人影立刻从里面冲了出来。
门口的人猝不及防,都被吓了一跳,我乍一看见申柔,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身上,还是金丝银线绣成的锦衣,却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沾了不少污秽;她从来都梳得服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钗横鬓散;凌乱的额发披散在苍白的脸上,却遮不住那双充血通红的眼睛,仿佛一头暴乱的野兽,盯着人的样子好像要吃掉对方一样。
这——是申柔?
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一直高高在上,永远雍容华贵,甚至数度将我踩在脚下的女人,竟然是现在这样的疯癫状。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摇摇晃晃的好像站不稳一样,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小铜器,盯着小福子他们几个,恶狠狠的道:“你们要来害我,我杀了你们!”
说完便朝他们几个砸去。
“抓住她!”
“快,快抓住她!”
场面一时间乱糟糟的,几个小太监又不敢太用力,只能小心的抓住她的手腕,后面立刻跑过来两三个胆壮力大的嬷嬷,将申柔按倒在地,她还不断的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两条腿胡乱的踢着:“放开我!你们这些恶魔,魔鬼!你们要害本宫,要害二皇子,本宫不会饶过你们的!”
她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裴元灏的脸色一沉:“念匀!”
常晴的脸色也变了一下,急忙带着人进了申柔的屋子。
我还站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漠然得好像一个槛外人看着红尘里的纷纷扰扰,申柔被那几个嬷嬷压着不断的挣扎怒骂,她似乎已经认不清人了,连裴元灏走到她的面前低头看她都分辨不出,只有在看到常晴抱出一个襁褓的时候,那双血红的眼睛才有了一点短暂的清醒。
“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的念着,突然又大喊起来:“还给我!把念匀还给我!他是二皇子,是龙子,你们要干什么!?把孩子还给我!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常晴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也有些不忍,走到裴元灏面前:“皇上……”
裴元灏皱了眉头接过襁褓。
襁褓里的孩子还是很安静,漆黑的眼仁乌溜溜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突然瘪瘪嘴,哇的哭了起来。
他似乎还很少这样面对一个哭泣的婴儿,有些手足无措,旁边有经验的宫女和嬷嬷小声道:“皇上,二皇子是饿了。”
“饿了?”
一旁的明珠小声道:“这两天,娘娘都把自己和皇子关在屋子里,不准奴婢等靠近。殿下只怕也没什么吃的……”
裴元灏沉着脸,将襁褓交给了旁边的奶娘。
奶娘和几个宫女都匆匆的退到了一边去,裴元灏又低下头看着状若疯狂的申柔,她还在不停的挣扎厮打着,几个嬷嬷都快要按她不住,裴元灏面色如霜:“你们是怎么服侍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立刻齐刷刷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皇上恕罪!”
“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
我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明珠跪在那里,下意识偏过头,好像看向了皇帝身边的某个人,而我也正好看见那双剪水双瞳带着一丝锋利扫过她的身上,什么话也没说,明珠就脸色惨白,哆嗦着转开了目光。
我的心下,已经一片了然。
难怪,她等不及看我的尸体,就要赶回京城了。
她对我再恨,也恨不过申柔,是申柔让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这样的伤害才是毁灭的,让一个女人彻底丧失一切,未来,期望,梦想,和一切跟幸福相关的。
当初我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的感觉,就是如此。
幸好,我还有离儿……
离儿……
一想到她,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抬起头来看着南宫离珠,她站在那里,好像被吓坏了,一脸惊惶不定的表情依偎在皇帝的身边,常晴挥了挥手,几个宫女嬷嬷从申柔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什么,小心的道:“皇上,皇后娘娘,这是在贵妃娘娘的屋子里找到的……”
众人一看那东西,都变了脸,一个小宫女口快说了出来——
“呀,这是马金囊啊!”
马金囊。
一听到这三个字,南宫离珠的眼睛立刻红了,伸手捂住了嘴,却掩不住变得通红的眼睛和阵阵低沉的呜咽,她转过头去要走到一边,裴元灏已经回过头看着她:“珠儿……”
南宫离珠甚至没有回头,只用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皇上,臣妾……臣妾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说完,便匆匆的走了。
剩下的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这么僵着。
当初那一碗碗掺入了马金囊的汤药,就这样让丽妃失去了生孕能力,这件事虽然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但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裴元灏伸手想要抓住南宫离珠,却抓了个空,那只手慢慢的握紧,指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寒着脸回过头,跪在地上的宫女们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们跟朕说清楚!说!”
最后那个字如同晴天霹雳,震得周围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两个小宫女给硬生生的吓得白眼一翻,昏了过去,裴元灏目露凶光,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却是走向了申柔的最贴身的宫女明珠。
她吓得连连磕头,额头上破皮流血了,这个时候也不敢再隐瞒,急忙倒豆子似得什么都交代了:“皇上,皇上饶命!这件事奴婢也不知道,是事后才发现娘娘藏着这些药,要加害——加害丽妃娘娘的……”
周围的一些人发出了惊叹声。
裴元灏的脸色还是阴沉着,倒并没有太吃惊的表情。
其实——他未必不知道,只是当初那个情况,他必须忍下来,但到了现在——他低头看向经过一番挣扎已经气喘吁吁的申柔,眼睛里一片漆黑,看不出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这么看着。
而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里一片透亮,也一片清冷。
南宫离珠倒真的会把握时机。
当初她绝育这件事压了那么久,虽然中间也一直和申柔明争暗斗,却始终没有和裴元灏挑明这件事;可现在,申家倒了,申柔最大的后台已经没有了,裴元灏会如何对她,谁都猜不透,而南宫离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也许会念在二皇子的份上留申柔一命。
所以,她先赶回了皇城。
在后宫要弄死,逼疯一个人,实在太容易,我也有些不敢去想这些天申柔经历了什么,但能将她这样的女人逼疯,只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当然,南宫离珠也提防到了一点,就是如果裴元灏要严查这件事,自己多少也脱不开干系。
所以——她准备了马金囊。
这是她和他之间的一根刺,也是他对她最大的愧疚。
现在,即使裴元灏怀疑,甚至肯定申柔是被她逼疯的,但面对一个被申柔害得绝育的,自己最爱的妃子,他又如何还能忍心怪罪呢?
我一直站得远远的,甚至有些懒散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身上累得狠了,漠然的转过头去,还一直看着热闹的水秀有些反应不过来:“大人?”
“水秀,我们回去吧。”
我的声音很轻,可站在门口的常晴还是听到了,她有些愕然的看着我,像是奇怪我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一样。
水秀也奇怪的:“大人,我们——我们不留下来——?”
“你要想看,你留下吧。”
我淡淡的说完,便转身要走,水秀一听,急忙上来扶着我的胳膊:“我,我扶着你,一起回去。”
我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正要往前走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明珠的声音:“皇上,皇上饶命,这一切都是贵妃娘娘主使的,奴婢确实不知情;对了,皇上,岳才人——不,岳大人,皇上,当初岳大人谋害贤妃娘娘的事,也是贵妃在背后主使的,奴婢可以作证!岳大人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贵妃娘娘做的。”
说着,她已经朝着我的背影高声道:“岳大人,奴婢知道您是冤枉的,奴婢知道啊!”
我迈出的脚步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