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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跟着小福子他们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来,问道:“今天陛下去行亲耕之礼,太傅大人去了吗?”
小福子头也不回,匆匆忙忙的往前走:“没有。太傅大人眼睛不方便,皇上特许他今日不用出席。”
“那,现在这事儿,有人去集贤殿告诉他吗?”
“也没有,不仅没有,皇上还特地说了一声,谁都不要把风声漏到集贤殿那边,惊扰了太傅大人。”
“……”
看来,裴元灏也还顾忌着傅八岱曾经在西山书院讲学的身份,査比兴来京城闹事,不管他要做什么,都先不要把这两个人放到一起,这样做倒也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査比兴。
我两脚不沾地的跟着小福子他们往外走,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道宫门,路过了多少堵红墙,终于走到了大殿前,就看见文武百官都站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远处还有旌旗飘飞,而华盖之下,我一眼就看到裴元灏站在长阶上,一只手抚着身旁的汉白玉栏杆,嘴角仿佛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下面。
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长阶之下,那宽阔的广场另一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高大的宫门口,此刻,那宫门打开,能看到外面人山人海,几乎已经没有一点缝隙,而在宫门中央,正跪着一个身影,两只手捧着一张纸高举过头顶。
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远远看着,也能看到那一点淡淡的金光。
真的是査比兴!
一看到他的时候,我的脚步也停滞了一下,而在大殿前站满了人,也不由我们跟之前一样撒丫子跑过去。小福子急忙带着那几个小太监走在我们前面,一边客气的跟那些大人们寒暄,一边护着我们往前走。
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声音,裴元灏回头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对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立刻,几个护卫也走了过来,护着我们往前方走去。
不一会儿,便到了他的身边。
一路走过去,我的身上就像是被无数根针在扎着一样,尤其这个时候,周围的文武百官,连同那些王公命妇全都看着我,那些目光真的就如针尖一般;他的身后站着常晴,而不远处,太师常言柏和南宫锦宏也都看着我,对上那一双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我的心跳如雷,但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有些苍白。
我走到裴元灏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民女拜见皇帝陛下。”
他只冲着我抬了一下手,旁边的妙言原本一看到他就要扑过去,被我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妙言愣愣的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我向他行礼的样子,还有身后玉公公对她一直使眼色,也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便也依葫芦画瓢的行礼:“拜见爹爹。”
周围的人听到她的声音,都看了过来。
妙言进宫这么久了,虽然已经认祖归宗,但因为她一直病着,并没有像其他那些皇子公主一样学习宫廷礼仪,这些日子跟着我,我也没心思教她这个,所以一开口就把周围的人都吓住了。
裴元灏只轻咳了一声,没说话。
周围的人便也都不敢说话,调开目光去,又看向下面的那个身影。
这时,裴元灏才似笑非笑的对我说道:“来看看吧,朕登基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碰上有人来告御状的。”
我的呼吸紧绷:“他,他要告什么?”
“朕还没看过他的状子,想要知道的话,”他的眼角看着下面:“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把状子递到御前了。”
我也往下看去,就看见另一边,一队高大壮硕的护卫抬着东西过来了,每四个人抬着一个,上面还蒙着一层黄布,终于拿到了宫门口,一个个的紧挨着放下,揭开黄布一看,竟然就是一块一块的钉板!
这么多块拼接起来,有十几丈那么长!
阳光下,那些钉子闪闪发光,上面甚至还沾着一些干涸的血迹,一看就能猜测到过去曾经造成怎样血淋淋的场景,周围的群臣有一些胆小,此刻都吓得闭上了眼睛,而宫门外那些老百姓更是高呼了起来。
我也紧张得捏紧了拳头,看着下面那个还举着状子的人。
他真的要滚钉板吗?
虽然我知道,他作为西山书院的第三号人物,能让杜炎这些人都无可奈何,必然是有真本事的,但西山书院不同于那些武馆,不会让学生去学那些外家横练的功夫,更谈不上什么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这样长一条钉板滚下来,只怕好好的人也变成肉泥了。
好像眼前已经出现了那血腥的一幕,我的呼吸都有些苦难了。
就在这时,査比兴已经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那一长排的钉板前,看了一眼。循例,这个时候他要被扒掉上衣,赤|裸着上身去滚钉板了。
不过,就在那些护卫刚走近他,还没动手的时候,他突然一抬手,拦住了他们:“怎么,就这点小意思吗?”
他说话的口气不轻不重,但那声音就那么清清楚楚的飘了过来,让每个人都听见。而一听清这话,顿时大家都惊了一下。
我也给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这样的钉板还不够吗?
只见他背着手绕着那钉板走了几步,然后抬起头来对着这边大殿前的人道:“小人要告的,可是大状。就滚这一点,害怕抵不了小人的罪呢!”
裴元灏嘴角含笑:“问他要怎么样。”
玉公公得令,急忙揣着手走到台阶旁,对着下面的小太监道:“问,你要怎么样?”
那小太监便对着下面的一个小太监喊着这话,一个一个的传过去,终于传到了査比兴的耳朵里。
只见査比兴笑了一下:“有本事,在这钉板上再加一倍钉子啊!”
众人哗然!
我已经听到身后有人在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人是发疯了吗?”
“我看是疯了。那密密麻麻的钉子还不够,还要再加一倍?那人不是要被扎成马蜂窝了吗?”
“我看这人八成就是来找死的!”
……
听着那些议论的声音,我没说话,只转头看了一眼裴元灏,他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好,就由着他,加一倍钉子!”
话音一落,玉公公也急忙去传话了。
我身边的妙言踮着脚要去看,被我捂着她的眼睛又按了下去,这时,旁边的常晴也是一脸吓坏了的表情,轻轻的说道:“皇上,众目睽睽之下,万一——”
“这不用你管。”
裴元灏冷冷的一挥手,常晴顿时语塞,只能退到了一边。
高台之下,就看着一群宫中随时侍奉的匠人跑了过来,一阵噼里啪啦之后,还真的给那些钉板上又加密了一层钉子,新的钉子上没有沾着血,但钉尖雪亮,闪着寒光,让人一看就心生怯意。
不过,裴元灏的嘴角却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
他说道:“问问他够不够,若不够,要不要朕再下去给他加一点。”
玉公公急忙去传话,没一会儿,就听见査比兴大声道:“多谢皇帝陛下厚赐!”
还真是厚赐!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钉尖,忍不住轻轻的摇了摇头,再看向裴元灏时,他伸手捂着嘴,但嘴角那一抹笑容却是掩都掩不住。
想来,他也明白的。
我记得当年曾经在御花园旁观他和傅八岱下盲棋,那个时候傅八岱就跟他说过民间有“胸口碎大石”这样的奇技,卖艺者躺在一块钉板上,胸口放上一块大石板,以铁锤击之,石板粉碎,而卖艺者的前胸后背皆毫发无损,往往看得人瞠目结舌。实际上,钉板上的手脚就是如此,越是密集的钉子,人躺上去越是安全,相反,稀少的钉子反而会立刻刺穿人的身体。
这个道理,那些卖艺的人也不会随便说出来,坏了自己吃饭的家伙,所以知道的人反而很少。
刚刚,査比兴不过是捡个便宜,还顺便卖乖罢了。
只是,裴元灏竟像是心情也很好的,还由着他这么胡来。
我看着那一长排钉板,虽然钉子密密麻麻的,伤人的几率应该大大的降低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骇人,我忍不住回头看着裴元灏,轻声道:“这——真的要让他滚钉板啊?”
裴元灏也转头看着我,嘴角有些掩饰不住的弧度:“告御状都是如此。总不能让朕就这么过去接他的状子吧。”
“……”
“再说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可眼中却突然闪过了一道寒光:“朕还不知道,他的状子里,到底是要告谁呢。”
对啊!
我的心也猛地一跳,査比兴突然出现在皇宫门口,当着文武百官,甚至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面告御状,大家都惊异于他的胆大妄为,也惊奇于他的长相,他的出身之地,却没有人考虑到这最简单、最明显的一件事——他告御状,到底是要告谁?!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的看了旁边一眼,常言柏和南宫锦宏站在不远处,都目光灼灼的看着下面。这两个人都是深藏不露的,我也没有办法从他们的神情里读出什么来,只是当我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看向了一直站在裴元灏身后的常晴。
她也正看着我。
我两人目光这一相交,顿时我的心尖都颤了一下,也分明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仿佛极度的不安,又仿佛在按捺着内心的冲动,她的目光都在不停的颤抖。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就在我担心的时候,周围的人突然一起发出了一声低呼。
出什么事了?
我急忙掉头往下看去,就看见査比兴已经站起身来,忽的一下将身上的衣服脱了,露出壮硕的上半身,只剩下下面的裤子。
这里还站着一些后妃命妇,全都惊恐的低头的低头,闭眼的闭眼。
不过——要说这査比兴,我平时看他倒是很矫健,身形不胖不瘦,但长身玉立的也非常的好看,谁知脱了衣服才知道这人长了一身腱子肉,蜂腰猿背,在这样的冬天裸|露出来,竟也不知道冷一般,没事人一样。
周围的那些小宫女一个个都低声咒骂起来,害羞的不敢看,但仔细看时,却又都红着脸,用眼角小心翼翼的瞄着他。
就在这时,査比兴突然大喊了一声。
“啊!”
那声音就跟惊雷一样,从那么远的宫门口传来,每一个人居然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就看见这人一蹦三尺高,然后双手扶腰,稳稳的落在地上扎了个马步。
“哈,嘿哈!啊呀呀呀!”
他扎着马步,便开始左右的挥拳,还大声吆喝着,就像是街头那些卖艺的人一样,大家原本屏住呼吸都看着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是把大家都给吓了一跳,就连他身边那些防着他的护卫都接连后退了几步。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在下面,耍猴那么似得闹,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一笑,又听见旁边也传来了一声轻笑,转头一看,裴元灏也用一块帕子捂着嘴,看不清他的嘴型,只看到他的眼睛,都弯了起来。
不过,身后的一些老臣却看不下去了,一个个皱起眉头:“这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此人不是个学生吗?怎么如此,简直——哎,有辱斯文啊!”
我虽然看着好笑,但也实在觉得査比兴这样闹得太过分了,尤其他背后,宫门外那些围着看热闹的老百姓,全都哄笑了起来。
可就在所有人或是抱怨,或是嫌恶,或是稀奇,或是好笑的看着时,他突然上前一步,就地一滚,便躺倒在了钉板上。
“啊!”
周围的几个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却见査比兴像是一个灵活的滚筒,倒在顶板上顺势滚了过来,他的身体不断的碾压过那些钉子,在皮肤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红色的痕迹。
刚刚他叫得很厉害,但这个时候真的开始滚钉板了,他反而没了声音,只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一两声闷哼,却也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我们耳边,如同闷雷一般。
看着他这样一路滚下来,我的呼吸也一直屏住。
那钉板很长,前后七八块拼接起来,一直到前方广场的中心,两边的护卫全部都手扶腰刀一路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广场的中央。
眼看着査比兴就要滚完所有的钉板了,我的心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一手用力的抓着前方的汉白玉栏杆,就在这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惊了一下,转头一看,竟然是裴元灏!
他没有看我,一双眼睛专注的看着下面,但他的手,却像是自己长着眼睛一样伸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急忙要挣脱,可刚刚挣扎了两下,他却反而越抓越紧,掌心冰凉的冷汗贴上了我的掌心,冷得我全身一悸。
难道,他也在为査比兴担心?
我知道他并没有要怪罪我,也知道近期他的一些举措,也许对于这个西山书院出身的人,他会比别的人更加看重,此时此刻,西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他有那么重要的意义过。
而査比兴的出现,是不是让他看到了什么未来?
我停了一下,没有再动,他也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着我。
周围数百双的眼睛都专注的看着下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我却知道,这一刻自己紧张得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的身后,就是常晴。
还有常言柏,南宫锦宏,甚至不远处的南宫离珠。
如果被这些人看见了,那我就真的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也更不想就这样给朝廷的人一个暗示——这个后位,也许真的会落到我的头上。
就在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我们急忙抬头一看,就看见査比兴已经滚完了最后一块钉板,忽的一下翻身站了起来。
他没事!
我的心头一喜,感觉到裴元灏似乎也放下心来,手指刚刚一动,我立刻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他猝不及防,手顺势一抓,却已经空荡荡的了。
我也不看他,只看向下面,只见査比兴站在广场中央,双臂高展,那张状子还在他的手中完好无损,而他的身上,留下了大片的红痕,似乎还有之前那些钉子上留下的血迹也沾到了他的身上,但至少,他无恙了!
我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时,裴元灏也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好!”
玉公公一听,立刻向下面传话——
“好!”
这时,一个护卫已经捡着他的衣服追了上来,他急忙接过那衣服七手八脚的穿上,然后将那张状子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小民有冤,请皇帝陛下圣裁!”
裴元灏看着他,说道:“告诉朕,你有何冤屈,又要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