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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樊大坚嘴角微微上翘,浓眉大眼满含真情,须发皆白、道貌岸然的他,竟然显出几分妇人的温婉来。
胡桂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面孔,大吃一惊,身上汗毛根根竖立,急忙往床里挪了一下,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来投案了。”老道轻声细语,像是在向病人说话。
胡桂扬清醒过来,“闹事的军户呢?”
“一个也没来,据说已经散了,各回各家。”
胡桂扬以手揉脸,又问:“什么时候了?”
“午时刚过不久。”
“嗯。投案的就一个人?”
“对,但是……”
“八个都来了再叫我。”胡桂扬闭眼又睡了。
樊大坚没有再开口,蹑手蹑脚地退下,轻轻关门,迈着四方步去往正堂,他也一晚未睡,却不怎么困倦。
屋里的胡桂扬其实睡不着了,一场危机就这么混过去了,他也很意外,还有一点得意。
接下来的等待倍显漫长,胡桂扬有点后悔,自己装得太镇定了,应该让樊大坚经常来通报情况才对,现在倒好,他得继续装下去,不仅无从了解外面的形势,连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好意思让人送饭来。
将近傍晚,袁茂送来了酒肉饭菜,胡桂扬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说,先吃一顿,半饱之后才问道:“人齐了吗?”
“来了五个,还差三个。”
“他们的家人已经放了?”
“放了。”
“嗯,等到明天午时,有几个算几个,带来见我。”
“不来投案者,其家人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他们在这里没受苦吧?”
“有吃有喝,不带刑具,没受苦,但是家里的生意肯定要耽误了。”
军户只靠饷银是养不活一大家子的,通常要做点别的营生,家中的主要男丁失去自由,影响颇大。
“那就行了,看剩下的三个家伙孝不孝顺了。”胡桂扬继续喝酒吃肉。
天黑不久,又有两人来营里投案,从而换出了自家的父兄,只剩一人坚持不来,他的家人也少,被关在营里的唯有其兄长一人。
就是这最后一位,胡桂扬最想见一见。
此人姓周名望,但他自称“小周仓”,与关达子交情最深,甘执奴仆之役,向来同进同退,对关达子的种种不法之事最为了解。
胡桂扬很想问周望一句,当关达子被鸟铳击中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仓皇逃蹿的人当中?
周望没来投案,百户周菁次日一大早来了,虽然都姓周,两人并非亲戚,周百户此来,是为关家求情。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关家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说自己是被关达子连累了,关家很头疼,怕这样下去,连世袭的军职也没了。”周百户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对胡桂扬,他是越来越当回事了。
胡桂扬拿过包裹,掂了两下,笑道:“关达子纵横京畿多年,不至于穷成这样吧?”
周百户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露出苦相,“关达子是做过不少烧杀抢掠的坏事,可他不顾家啊,得来的金银珠宝全用来结交狐朋狗友了,关家穷得很,就这点银子,还是东挪西借来的。”
胡桂扬掀开包裹一角,往里面瞧了一眼,撇撇嘴,“少了一半。”
“什么?”周百户茫然不解。
胡桂扬收回手指,“我说银子少了一半。”
周百户脸色骤变,“怎么会,关家给我的时候就这些……”
“你再想想。”胡桂扬盯着他。
周百户脸色连变几次,终于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他从怀里又摸出几锭银子,放在小包裹旁边,笑道:“包裹太大,不易携带……”
“没事,想起来就好。”胡桂扬也不生气,将银子拢到自己身边,“回去告诉关家人,人人有价,价各有别,关达子名声在外,只收这点银子,我嫌丢人,让他们再准备五倍之数。”
“五倍?”周百户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名锦衣校尉如此贪婪。
“午时之前送来。”
“不到半天……这……根本凑不齐,就算关家立刻卖房卖地,也来不及啊。”
“那就让关家午时之前把小周仓送来,能抵此数。”
“小周仓不是关家人……”
“凭他与关达子的交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之,见到小周仓,此事才算结束,从此以后,我不追究关家,在我给上司的报告里,也不会涉及关家。”胡桂扬伸出一只手,按在银子包上,表示东西收下了。
周百户呆了一会,拱手告辞。
胡桂扬的两名伙伴一直站在门口旁观,周百户一走,樊大坚就兴奋地说:“你说银子少了一半,其实是在诈他,对不对?他是买卖人,见钱眼开,必然要抽份子,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对不对?关家人自称关达子从不顾家,却巴巴地送银子给你,所以你知道他们心虚,对不对?”
樊大坚一口一个“对不对”,越来越显兴奋,还有几分崇拜。
胡桂扬笑道:“没那么复杂,我看包袱皮挺大,里面的银子却不多,因此猜测周百户从中私取了一些。”
“这么简单?”樊大坚大失所望,“那小周仓呢?关家能找来吗?”
“我不知道,反正谁来求情——不管他为谁求情,我都会要求他用小周仓来换,成与不成再说,有这样的机会总要尝试一下。”
樊大坚更加失望,向袁茂道:“我还以为他胸有成竹呢。”
袁茂笑了一声,向胡桂扬道:“午时之前小周仓若是不来呢?”
“那就算了,把他哥哥放回家,有那七个人也够了。”
“这些银子……先收起来吧。”樊大坚挺长时间没有进项了,桌上银子不多,他看着却有点眼热。
胡桂扬将银子推向袁茂,“下午,你还给关家。”
“是。”袁茂收起银子包。
樊大坚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建议不会受到重视,干脆不开口。
胡桂扬另有用到老道的地方,“中午吃完饭,你出趟门。”
“去哪?”
“找你认识的同道,查一查孙瞎子的死因。”
樊大坚不太愿意接这项任务,转念一想,还是回道:“好,入夜之前我若是没回来,你得让袁茂去大关帝庙找我,多带人。”
胡桂扬笑着点头。
小周仓真来投案了,离午时只差一小会,他一个人来的,闯进巡捕营,大声叫嚷,要换自己的哥哥出来。
他的兄长不太领情,在庭院里见到弟弟,甚至没有停下来打声招呼,加快脚步跑出营门。
八个人这回都齐了,被带到一间偏厅里,接受锦衣校尉的审问。
按胡桂扬的要求,这八人并未披枷带锁,唯有身上的兵器被收走了,兵丁将他们押进来之后,立刻退下,在八人对面,审问者只有胡桂扬与袁茂两人。
八人一拥而死,没准能将这两人群殴致死,可是没人动,这里是巡捕营,而对方是锦衣卫,若是出事,谁也逃不掉,更没人敢包庇他们。
八人站成两排,有人犹豫了一下,见同伙不跪,自己也不跪。
胡桂扬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也没有要求他们下跪,突然伸手指向一人,“我对你有印象。”
那人吓了一跳,脸色立刻变了。
胡桂扬连指四人,“你们那天跟关达子在一起,后来还去了沼泽,我没记错吧?”
四人唯唯诺诺地承认。
胡桂扬又看另外四人,手指移来移去,最后停下,指着前排的一名矮壮汉子,“你是小周仓。”
“正是你家大爷我。”那汉子粗着嗓子说,满脸的不服气,其他七名同伴都低下头,做好看热闹的准备。
袁茂上前一步,被胡桂扬拦下。
“关达子死的时候,你不在现场。”
“当然不在,否则的话,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小周仓瞪眼怒视,越发无所畏惧。
胡桂扬不受影响,反而轻叹一声,“好一个重义气的小周仓,可惜,关达子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当时他带着十几、二十多人,全跑了,跑得飞快,我想追都追不上。”
另外七人羞愧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小周仓厉声道:“一群贪生怕死的忘恩负义之徒,呸,关大哥白跟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七人羞愧之余还有一些愤怒,但是当着锦衣卫的面,不敢表露出来,只用目光斜睨小周仓。
“可他们比你孝顺父兄,听说家人被抓,都来营中投案,只有你等到最后才来,让你哥哥多坐半天牢房。”
“我们早就不是兄弟,我唯一的哥哥是关大哥。”
“不该是‘关二哥’吗?”
胡桂扬越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小周仓越是恼怒,终于忍受不住,骂出一句脏话,猛地冲向公案,要跟锦衣校尉拼命。
胡桂扬赤手空拳,袁茂却带着刀,立刻拔出来,喝道:“大胆!”
小周仓停下脚步,向地上啐了一口,又退回原处,“要杀要剐随你便,你杀死关大哥,自然有人找你报仇。”
“呵呵,不用‘有人’来找我,我去找他。”胡桂扬坐直,脸上收起笑容,“我要带兵进攻铁家庄,谁愿意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