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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心里有了底。
这些话不像是毌丘兴能说得出来的,应是贾诩所言。既然如此,那贾诩应该清楚天下大势如何,以他的性格,也许会为西凉人和自己争取一些好处,却不太可能逆势而行,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不是他的作风。
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就算贾诩最后斗不动法正,也能给法正找些麻烦,争取点时间,他也不用在这个时候调蒋干去长安,可以按部就班的解决冀州、幽州,步步为营。
“你对当前的形势如何看?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毌丘兴大喜。能直接向孙策进言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此刻机会出现在面前,自然不能放过。他谦虚了几句,侃侃而谈。简述了一番天下形势后,他着重提醒孙策注意河东。
虽然孙策在江南屯田吸引了大量人口,江南的经济提升迅猛,但统称三河的河东、河内、河南再加上弘农依然是不可替代的中原腹心。这四郡是京畿的关东部分,也是中原的核心区域,有良田,有水利,只不过因为战乱,人口不足,所以经济上一时受困,潜力却不可忽视。
河东尤其如此。
河东有盐有铁,经济可以自足。向北可与并州相连,太原、上党有山有水,还有盆地,能攻能守,民风剽悍,就连士人都是文武双全,向来是出名将的所在。向西可以经蒲坂入关中,是关中门户,比武关更便利。如今天子新没,朝中无人主持大局,贾诩、胡轸又在,如果能里应外合,夺取关中,打通关东、关西,大事可成。
孙策没有直接表态。毌丘兴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却也失之狭隘,他只看到了河东,却没看到全局,眼界不够。河东固然重要,但不摆平冀州就进取关中绝非明智的选择。至于贾诩、胡轸,就算能够合作,那也只是盟友,不是部下。贾诩占据了关中之后,能不能顺利的俯首称臣,现在还不好说,要看形势而定。
孙策与毌丘兴谈了一路,已经明白了贾诩的心思。毌丘兴是个人才,但还没到出类拔萃的地步。此人如果仕途顺利,二千石是极限。如果不顺利,或者志大于力,说不定还有跟头要栽。他的天赋不足以承担贾诩的野望,贾诩对他是利用居多,视为衣钵传人的可能性不大。
谈完之后,孙策勉励了毌丘兴几句,拱手作别。
经过定陶,与袁衡等人汇合,一路向南。孙策命人将袁权请上车。袁权有些意外,不过等孙策将袁耀要休谢宪英,娶吕小环为妻的事一说,她立刻明白了。她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了良久,点点头。
“多谢大王,妾知道了。”
“你准备如何处理?”孙策很关心这件事。他虽然不相信什么宿命论,但具体到这件事,他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他实在不明白袁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换成孙权或者孙翊,他或许能够接受一些。
袁耀看了孙策两眼,突然笑了,刹那间如寒冰乍破,春回大地。“还能怎么处理?打一顿就好了。”
“打一顿?”
“大王不用操心了,这事交给妾处理吧。大王准备如何处置吕小环?她可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吕布死了,刘协没了,她又对张辽有成见,满腹戾气,如果不能妥善安置,迟早要闹出事来。”
“送她回长安。”吕小环身份尴尬,既不是投降,又不是俘虏,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赶走。她的母亲还在长安,如果送她回长安,母女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袁权摇摇头。“吕布战死,这个仇结得很深。吕小环不是个理智的人,并州人大多如此,希望他们能识时务、知进退未免不切实际。留一个人质在手或许是个解决办法,至少可以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铤而走险。且张辽也需要一个牵绊,否则他自己也会不安,束手束脚。”
孙策思索片刻,觉得有理。他希望能以诚待人,但必要的制度却不能缺。放吕小环回去,吕小环不会感激他,只会在复仇的冲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裂痕越撕越大。他也许无所谓,但张辽夹在中间会很难做人。扣着吕小环,让留在长安的并州人不敢乱来,也让张辽有所羁绊,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姊姊有什么好办法?”
“伯阳武艺低微,自保能力不足,将来封王,坐镇一方,身边总要有人保护。吕小环虽然不够聪明,武艺却不弱,若能收服其心,做个侍妾,贴身保护伯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说呢?”
孙策挑起大拇指。“姊姊威武。”
“你不反对?”袁权白了孙策一眼。“不管怎么说,吕小环总是天子的贵人。”
“珠玉在前,有什么好反对的。”孙策一声轻叹。“我有时候也在想,刘协那么多人不带,偏偏带着吕小环来见我,怕是知道他一旦不治,吕小环无法在宫里立足,不如托付给阿和。若伯阳与她情投意合,刘协九泉之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袁权黛眉轻蹙,抿了抿嘴唇。“大王,妾有一个好奇之处,一直想问,却不知合不合适。”
“你说。”
“刘协真的领悟了大王的治道吗?妾听阿和说起经过,感觉你也没说什么啊。难道是他苦思已久,一有所得便能顿悟?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懂,只是以为自己懂了?”
“这个……得问他自己了,我也不太清楚。”
袁权眼珠一转,笑道:“那妾能效颦,问一问道吗?”
孙策盯着袁权打量了良久,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抬起腿,支在榻边,手臂支在膝上,斜睨着袁权。“姊姊也关心治道?”
“朝闻道……”
孙策伸出手,轻按在袁权的唇上,挡住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你最重要的事就是陪我一起慢慢变老,这道不道的不重要,除非……”孙策嘴角微挑。“你想做吕雉?”
袁权原本脸色微红,且羞且喜,听了吕雉二字,忽然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策面前。“妾失言,死罪,死罪。”
车厢内虽然宽敞,容得四人对坐,中间却不大,只能转身。袁权身材高挑,一跪便无转身之地,连磕头都做不到,伏在孙策两腿之间,花容失色,眼中泪水滟滟。孙策看得心中一动,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大了,吓着袁权了。他连忙弯腰去扶袁权。
“姊姊请起,这只是一个玩笑……”
“虽是玩笑,却也是有感而发,想来是妾蒙大王恩宠,时有失礼之处而不自觉,以致惹人非议。妾不谨慎,恃宠而骄,请大王降罪。”
孙策叹了一口气。得之越厚,失之越难,聪明如袁权也难免有得失之心。也正因为她聪明,其他人的反应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也更容易比别人想得多。一有风吹草动,即使不是她本人的原因,她也会先考虑是不是她自己做错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在王权面前,对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失。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真正的男女平等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现在。
“起来吧,是我一时失言,吓着你了。”孙策俯下身子,将袁权半抱起来,放在腿上。袁权挣扎着要下去,却被孙策紧紧搂住纤腰,动弹不得。“今天跟你讲讲我的道。”
“妾不能听……”
孙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不听不行。不让你知道,你反而会瞎想,说不定还会想偏了。你虽是贵人,却负有辅佐阿衡主掌后宫的重任,几个孩子幼时的教育都要你们负责。如果你们自己都错了,怎么能保证我的儿女们不跑偏?如果从根子上就偏了,将来如何纠正?”
袁权无言以对。孙策搬出子女教育这个议题,她还真是没有理由拒绝。
“首先问你一个问题。”
袁权怯怯。“大王,妾对治道了解甚少,又无实践经验,最多是纸上谈兵,怕是无法回答大王的问题。”
“无妨,其实治国和你管作坊差不多,都是怎么集合人的智慧、能力。你管了那么多年作坊,我觉得挺好的,在这方面,你有天赋。相比之下,倒是阿衡、伯阳都欠些火候,想来应该是有所依赖,不像你无人可依,只得自己用心……”
“妾有大王,岂有说无人可依?”袁权抬起手指,按在孙策的嘴唇上,眼神如春风化雨。“妾之所以用心,只是想报答大王的恩宠,欲有所襄助罢了。至于阿衡,她毕竟年少,经历的事情尚少,过些年一定能胜过妾。伯阳的确不太上心,妾以后当用心督促。”
“你看,这就是第一个问题:主动与被动。姊姊,你先说说,做事是主动些好,还是被动些好?换个严肃一点的说法,是像儒门一样勇于进取的好,还是像道门一样顺势而行的好?”
孙策没有和袁权争辩。他抱着袁权的腰,随着马车的前进缓缓摇晃着身体,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神也有些飘忽,既像是对袁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