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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笑笑。
类似的意见已经有人提过,或是直谏,或是委婉,私心难免,但用意也大多是好的。兵权是立国之本,尤其是眼下这种逐鹿之世,兵权失控,政权也必然不保。
但他有他的想法。兵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也绝不会放手,但他更清楚,就这几年而言,维持内部稳定,保证新政走上正轨,形成健康积极的正循环比打几个胜仗更重要。一个是百年大计,一个是眼前得失,他很清楚哪个正重要。
陆逊毕竟还年轻,也没有几千年的历史教训,他所了解的历史充满了道德说教,却很少涉及真相,他也不清楚改革的风险比战争的风险更大。他亲自坐镇建业,各派系还明争暗斗,他如果离开了建业,建业还不乱成一锅粥?
后方不稳,前方又怎么可能取胜。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在一时。”孙策转换了话题,将刚才陆绩有意于经史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陆逊的看法。陆逊回乡省亲,也是当他的耳目,了解吴县甚至吴郡的情况,陆家也在其中。
陆逊倒也不隐瞒。作为曾经的吴县第一世家,陆家现在压力也不小,面临着重大抉择,甚至内部都有不同的声音,尤其是涉及到他与孙尚香定婚的事。
有头有脸的大族都清楚,孙策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子哪怕成了亲,十八岁之前最好不要生育,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多位名医的肯定和支持。孙尚香才十四,意味着四年之内,陆逊都不会有嫡子,对陆家来说,尤其是对少年丧父的他来说,这其中不太合理。
陆逊的父亲陆骏英年早逝,留下陆逊、陆瑁两兄弟和一个妹妹陆明朱,陆逊是长子,如今又有了功业,尽快生育继承人是重中之重。不过这一点不成问题,孙策已经亲口答应,陆逊可以先纳妾生子,保证他这一脉不会绝嗣。
对于陆家来说,眼下最大的分歧就是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来维持陆家名声和实力。
之所说陆家是曾经的吴县第一世家,是因为这几年陆家发展得并不顺利,根本原因就在于陆家延续了以前的发展策略,没有及时调整,这几年停滞不前,被其他几家迎头赶上甚至反超。
陆家之所以长期占据吴县甚至吴郡第一世家的地位,是因为陆家在仕途上顺利,从陆闳开始,陆家就不断有二千石的高官出现。二千石有一个特权,可以荫任子弟为郎,而且每年都有名额,有了二千石,陆家就等于打通了一个入仕的捷径,子弟可以源源不断走捷径入仕。
有了入仕的捷径,还要有成才的保证,陆家成才的保证就是经学。陆家的经学不算拔尖,但传承有序,子弟教育一直抓得很紧,而且务实,入仕子弟大多具备相应的才能,是合格的官吏。
连续几代人做官,陆家积累了相当的人脉和财力,稳居吴县第一世家。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是陆家老的老,小的小,仕途上没有明显的优势;二是如今江东兴工商,积累财富的速度惊人,生意做得好,几年时间积累的财富就超过陆家几百年。面对严峻的现实,有人希望陆康能改变一下思路,不要固守经学,涉足工商。
但陆康不同意。他坚持认为,学问才是立家之本。
有人指责陆康说,这是因为陆康的长子陆儁平庸,仕途不顺,难以服人,而幼子陆绩却是一个读书种子,陆康坚持以学问传家,是方便将来陆绩接任家主。
陆康为此很生气,要辞去陆家家主的身份。他本来就是不是长子,按理说没有机会担任家主,只是因为他的三个兄长不是去世早,就是仕途成就没有他高,这才让他做了家主。如今子侄辈都长大成人了,想拿回家主的位置,他可以双手奉还,正好全身心的投入郡学的事务。
但陆家没人敢接家主的位置。一是陆康辈份高,没有犯过错,就算长房要收回家主的位置,也应该等他过世之后,否则会被人讥笑。二是陆康在世的从子仕途都一般,到目前还没有二千石,陆逊的父亲陆骏官至九江都尉,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可惜英年早逝。
陆逊以前一直在前线,只知道家族内有矛盾,却不清楚矛盾有多深重,这次回去省亲,亲眼见识了几位从叔的愤怒和焦虑,这才意识到陆康现在有多难。他一心想主持富春、余杭一带的玉器研究,既有赌气的成份,也是证明自己的成份。
至于陆绩,他本人的确喜欢读书,现在更是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想研究易经,是因为易为六经之首,而且是儒道兼重,不仅仅是儒经。在儒家学问受到严重冲击的情况下,易学还能坚持阵地。
听完陆逊的解说,孙策没有立即发表意见。他已经料到了这一天,而且他相信面临这种情况的不仅是陆家,不仅是吴县,几乎所有的世家都会不同程度的面临问题。时代一直在变,汉末本来就是一个变化剧烈的时代,因为他的到来,这一步跨得更大,很多家族来不及适应这种变化,出现分歧甚至撕裂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不肯轻离建业,就是防止因改革的阵痛引发大的内乱,毁了他的宏图伟业。
“陆家一直没有经商?”
“没有。”陆逊摇摇头。“家从祖说,他活了七十多年,只做了两个事:读书,做官,没做过商贾,不能到老了还去谋锱铢之利。他也不准陆家子弟经商,说经商逐利,会使人心险僻,得不偿失。”
孙策摩挲着手指,笑道:“看来老祭酒对我的新政有保留意见啊。”
“家从祖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并非反对大王的新政。”
“无妨,有反对意见才正常。只是年前与会,他怎么一句也没提啊。有意见就说嘛,我难道是听不得不同声音的人?”
“大王言重了。家从祖一直说大王从谏如流,是难得的英主。年前与会时之所以不说,是不愿意大王太困扰,而且言语如风,久了就忘了。此次我返乡省亲,他特地写了一封奏疏,将他所思所想全部写在里面,托我带来,方便的时候呈与大王,供大王参考。”
孙策瞥了陆逊一眼,哼了一声。“既然有奏疏,为何没有带来?是不是先探探我的口风,如果不对,这奏疏就不呈了?”
陆逊的小心思被戳破,只能拱手致歉。“大王神目如电,臣惭愧。”
孙策摆摆手。他不会计较陆逊,只是提醒他不要耍小聪明。陆家人总的来说还是识大体的。陆康年前来参加会议,没有提及反对意见,应该是和当时的形势有关。因为战争的巨大消耗,五年计划没能完美收官,朝野难免有些风言风语。陆康没有随大流,摆出一副直谏的模样,也是体贴他的困难,不想给他添赌。这也是多年仕途积累的经验。
孙策看看外面的天色,见时辰不早,起身说道:“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将奏疏带来,我们再谈吧。”
陆逊躬身道:“大王,臣回乡月余,对最近的情况不太熟悉,马上要接手兖州、冀州的事务,还是抓紧时间熟悉一下情况。臣已经和郭祭酒说好了,今天一起值夜,争取将最近这两个月收到的情报先过一遍。”
孙策点点头。“那好,你们忙,我下班了。”
陆逊愕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孙策在楼梯口站定,回头看着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跟了上去,抢上两步,走到孙策右前方,斜着身体下楼,随时准备响应。孙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他,觉得有趣。看来这次回吴县,他被陆康教训得不轻,那副知礼守节,不敢逾雷池一步的习惯又出来了。
这样也好,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不知分寸,容易惹人非议。
两人下了楼,孙尚香从一旁蹦了出来,背着手,眼神飞快的瞟了陆逊一眼,上前一步,抱着孙策的手臂,得意洋洋的说道:“大兄,伯言舌战汝颍群儒,大获全胜,可有赏?”
“你说呢?”孙策问陆逊道。
陆逊神情尴尬。“只是同仁切磋,又不是敌我交战,何谈有赏。”
“听见没有?”孙策曲指轻弹孙尚香的脑门。“以后说话过过脑子,别被人笑话。今天权姊姊准备了好吃的,你来不来?”
“伯言能去吗?”孙尚香揉着脑门,笑嘻嘻的问道。孙策瞪了她一眼,甩开孙尚香,头也不回的走了。孙尚香莫名其妙,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我又说错了?”
陆逊苦笑,躬身施礼。“后朝岂是能随便进的。三将军,大王宠爱你,又将后朝的安全交付与你,你可不能疏忽,更不可因私害公。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孙尚香半懂不懂,眨眨眼睛。“那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你拿点过来。”不等陆逊说话,转身飞也似的追孙策去了。
陆逊很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