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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劝你们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朕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不在蛮族,而是在你们,就是在这屋子里!”
“臣等有罪,臣等万死!”
大殿之上,上至宰辅,下至普通文武,一齐跪在了地上。
燕皇姬润豪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跪成一片文武百官,他的心里,一点都没有身为九五之尊的成就感。
这个位置,那家的;
这个位置,又是那家的;
而这个位置,一直以来又是谁家的。
他的朝堂,他的文武,并不是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子去安排的,而是近百年来,各大门阀所固有。
偶有反复,偶有倾轧,
无非是这家下了上那家,
官位,这种国之重器,就如同是菜市场上的摊位。
我爷爷当初就是在这里卖菜,我父亲也是在这里卖菜,那我理所应当,也该在这里卖菜!
哪怕我连菜都分布也清楚,但这个摊位,我也依旧要占着。
地头上农民伯伯间吹牛说皇帝老儿早上能吃十个油汪汪的大饼子,这是笑话;
但燕国皇帝的朝堂,和农民老伯每天都要去的集市,真的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虽然继位以上,姬润豪提拔过不少寒门大臣,但他们,还远远没能成气候,和门阀氏族比起来,差了太多太多。
不过,好歹,大家还追求着点儿仪式感。
龙椅上的发怒了,
龙椅下的该跪的就马上跪下来,
大家心平气和地请个罪,
把今儿的这出戏演完。
当然,皇帝今儿个发怒,也是有原有的,近年来,朝廷和镇北侯府之间的矛盾,已经近乎白热化。
但随着罪己诏的下达,这种原本暗流汹涌的局面,正在被打破,很快,这种中枢和地方强藩之间的对立关系将被放到明面上来。
而一旦放到了桌前,就没办法再继续调和下去了。
罪己诏,就是燕皇向镇北侯府下达的战书。
也因此,
这两日,
朝堂大臣迅速活动起来,分别代表各自的家族,向皇帝施压。
说镇北侯府是帝国北疆支柱不可轻动的有之;
说三十万镇北军是大燕存身之根本的有之;
说削藩之举动摇国本的有之;
总之,
因为皇帝的一道罪己诏,大臣们不得不马上站出来,成为了反对削藩的保守派。
但只有姬润豪清楚,
这些人,
当初可都是愿意见到自己对镇北侯府下手的。
世家门阀,若是刨除人丁兴旺与否这一条,那么,北封郡镇北侯府,当属大燕第一世家!
皇帝要削藩,这很正常,大臣们以及他们身后的世家门阀们也能理解;
毕竟,只要这皇帝不傻,他肯定是要削藩的,中央集权,唯吾独尊,是每个帝王的毕生追求。
既然要削,那皇帝去啃镇北侯府这块最硬的骨头,这自然是大家最乐见其成的事情。
因为它硬啊,因为它不好啃,那皇帝您自个儿去慢慢磨吧。
但现在不同了,皇帝铁了心的要撕开那块遮羞布了!
一旦镇北侯府被彻底逼急了,
那三十万镇北军可是好相与的?
北封郡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还和荒漠接壤,真没多少油水儿。
但这三十万铁骑一旦放出来,乐沙、天成、下湖、三石、虎威以及银浪六郡,能逃得掉么?
门阀的根基,不在朝堂,朝堂上,只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根基,是在地方。
而一旦地方刀兵一起,谁认识你是谁啊?
真到那时候,少了镇北侯府的镇压,蛮族再一跟风进来,好了,大燕国将彻底打成一锅粥。
外头的乾国虽然不争气,晋国也在内乱着,但这并不意味着乾国的皇帝和晋国的大族们真的愿意放弃这大好的局面趁着燕国大乱不去做点什么。
总之,
不能打仗,千万不能打仗!
“镇北军六镇兵马,其中三镇,已然开出。
一镇,进驻北封郡和乐沙郡交界的桐城;一镇,进驻北封郡和三石郡交界的梁城;一镇,进驻北封郡和下湖郡交界的陲城。
镇北侯府此举意欲何为,朕认为,你们都应该清楚。
这是在向朕逼宫啊,这是在胁迫朕退步,这是在拿刀子在朕的眼前晃着,在问朕,你到底怕不怕!”
姬润豪从龙椅上站起来,
继续高声道:
“我大燕,立国之难,守国之难,前无古人!
我大燕历代皇帝中,鲜有未御驾亲征者,更有战死之君三位!
朕知道你们在顾忌什么,朕也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但眼下,已经不再是捂着自己的眼睛就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了。
赶明儿,十五万镇北军铁骑一旦南下,乐沙、三石、下湖三郡,能坚守多久?
他镇北侯府要真敢再放肆一点,放着荒漠蛮族不管,甚至直接向蛮族王庭借兵,到时候,数十万铁骑大可长驱直入,不需多久,就能杀到天成郡,
就能杀到京城脚下!
你们现在在劝朕退一步,但你们可曾想过,朕若是退了,他镇北侯府若是不退该当如何?
你们又可曾想过,
是朕这个皇帝好说话,是我姬家好说话,
还是镇北侯府的铁骑刀兵更好说话?”
下方的大臣们一个个不敢言语,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点,再低一点。
“朕的话,就说到这里,朕已于昨日令大皇子姬无疆领天成郡郡兵入驻石山大营;
虎威郡、银浪郡驻军也于昨日收到朕的旨意开始向京城调拨,京中禁军也已下令备战。
朕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
在半个月内,
朕要看见你们的态度!
数百年以来,我姬家历代皇帝出征,都是以禁军为主,各族部曲为辅,历经磨难,方护我大燕国祚至今;
其余劝说的话语,朕不想再听到,朕意已决;
但凡那镇北侯府但凡那镇北军,再敢有所异动,
直视谋逆!”
说完,
姬润豪挥手转身,
“退朝!”
“陛下,二殿下在养心殿候着了。”
“你待会儿派人去告诉他,让他多盯着点儿禁军之事,别动不动地跑朕面前来请示,他不是小孩子了。”
“奴才遵旨。”
“更衣。”
“陛下这是要出宫去何处,奴才去安排。”
“西园。”
西园,是先皇在位时修建的。
先皇年迈时,感慨京中居住不便,便命使者出使乾国,说自己很羡慕乾国的江南园林。
乾国皇帝为了邦交,命自己的工部侍郎领着一批能工巧匠来到了燕国,帮燕国修建了这座西园。
甚至,乾国方面还拿此作为宣传,说燕人蛮子爱慕乾国文化,乾国皇帝仁慈,派人给他们修建了一个园子,把燕人可高兴坏了,一个个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只不过,大部分乾国人并不知道,当年乾国给燕国的岁奉银子里,多出了一笔,就是修园子的资财。
先皇是在这座西园里驾崩的,但姬润豪并不喜欢西园里的小桥流水,基本没在那里住过。
只不过,当那位北方来的客人进入京城之后,姬润豪下令,让其入住西园。
姬润豪和魏忠河刚走入西园前厅院子时,就闻到了一股子酒肉香气。
院子里,
一个年逾五十的两鬓泛白的男子正坐在石桌旁,
在其脚下,放着五大坛酒,桌上,更是摆放着十多盘硬菜,从鸡鸭鱼肉到猪狗牛羊,应有尽有。
见到这一幕后,姬润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开,丢给了旁边的魏忠河,自己则是一边翻整着袖口一边往里走,
同时骂道:
“你这厮,倒是好胃口。”
镇北侯见姬润豪来了,
笑了笑,
也没起身,
就那样坐着直接道:
“实在是在侯府清汤寡水的苦日子过久了,这酒肉,是怎么吃都吃不够,况且北地的菜式也糙,哪能比得上京城饭庄御厨的手艺?”
说着,
镇北侯亲自撕下来一根鸭腿,直接递给了姬润豪。
姬润豪没嫌弃,伸手接过来,坐下后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镇北侯起身,帮姬润豪面前的酒碗里倒了一杯酒,同时问道:
“骂人了吧?”
姬润豪闻言,毫不在意自己嘴里还包着鸭肉,一只手拿着鸭腿另一只手指着镇北侯,
骂道:
“这帮畜生,朕才刚下朝,就有人给你传信了?”
“可不是么,这传信,得趁早,这示好,也得趁早,你这特意用城防营的兵来驻扎西园而不用禁军,不就是方便他们来给我送信么。
我那茅厕里还有一大箱子的信,各家的都有,用的可都是好纸,嘿,我还想着擦久了,我下面是不是也能多出一些书香气息。
你要想看,自己去我那茅房扒拉去,还有一大堆的没用过的。”
姬润豪将口中的鸭肉咽了下去,又端起酒碗顺了一大口,
道:
“朕才不看,朕嫌臭,臭不可闻!”
“唉,也确实没必要看,反正到最后,都得丢茅坑。”
吃完了鸭腿,
姬润豪拿起筷子,将一盘鱼端到自己面前,自顾自地大口吃了起来。
镇北侯也不甘示弱,端起一盆肘子放在自己面前,一边啃一边骂道:
“你这吃相要是让乾国人看见了,指不定回去得说我燕国皇帝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娘的,和你在一起吃饭,吃得香!”
“哈哈哈,也是,小时候咱俩为了一个鸡腿打架,谁赢了谁吃,那鸡腿的味道啊,是真他娘的香;
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
“朕当初真的是发了疯的,居然还和你比谁吃得更多。”
“哈哈哈哈,谁叫你傻呢,老子打小在北边长大,吃的和大头兵一样的饭食,这进了你家王府,瞅着那些饭菜眼睛都要放绿光了,你居然还跟老子比饭量,哈哈哈!”
“来,走一个。”
“好,走一个。”
皇帝和镇北侯一起端起酒碗,碰了一碗。
镇北侯将碗口下压,皇帝也将碗口下压,齐平地砰了一下。
而后一饮而尽,
一起很没形象的用袖口擦嘴。
“舒兰五十岁寿辰,朕没能让你陪在舒兰身边,等以后见了舒兰,她指不定得怎么骂我。”
“嘿,舒兰贤惠,会懂的。”
“朕当然知道她贤惠!”
两大碗酒下肚,姬润豪的情绪明显有点高了,继续道:
“若非当初你这厮不要脸,舒兰怎么可能会跟着你在北边儿吃了大半辈子的风沙?”
“滚!舒兰跟我没错,我这辈子,就舒兰一个女人,你呢?”
“朕那是为了皇室未来开枝散叶,朕是迫不得已,朕是”
“得得得,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这么无奈,脱裤子时也没见你这么自责,自个儿舒服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惆怅。
我说,
那活儿在被迫和无奈以及满心不甘愿时,也能硬起来?
皇帝不愧是皇帝,这一点,我服!”
“”姬润豪。
“啊啊啊啊!”
姬润豪叫了一声,
端起酒坛开始给自己灌酒。
随后,将酒坛往桌上一拍,
指着镇北侯骂道:
“你这混账,每次都故意拿舒兰在朕面前捅刀子!”
“我说,姬润豪啊,你别灌了点儿马尿就乱冤枉人啊,他娘的这次到底是谁先提起舒兰啊?”
“是你,是你,就是你!”
“”镇北侯。
“不过,倩丫头,长得和舒兰可真像,真的和舒兰年轻时,一模一样。”
镇北侯当即起身,
手指着姬润豪,
骂道:
“老不羞的玩意儿,有你这样说儿媳妇公公的么?”
“呸,倩丫头是朕儿媳妇,朕儿子要娶你女儿,朕高兴,朕高兴,以后倩丫头的孩子要跟着朕姓姬,不姓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皇家的那些破事儿风气,古往今来,还少得?”
“他娘的,朕才不会让你占朕这个便宜,你休想让朕喊你爹!”
“喊我啥?”
“”姬润豪。
姬润豪忍住了没说话。
镇北侯有些失望地坐了下来。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我家丫头嫁入皇家。”
“只要倩丫头诞下皇孙,朕就立他为皇太孙,要是朕活得久了,能活到皇太孙成年,朕可以直接让皇太孙继位!”
“唉,我不是担心我家丫头在皇宫里受欺负。”
“那你担心什么?”
“我是担心等你驾崩后,你老姬家被倩丫头欺负。”
“”姬润豪。
“你家老二呢,是个老实人,可能不那么老实,但他就算不老实,在你几个孩子里,也是最老实的一个。
倩丫头,跟舒兰年轻时一样,天生聪慧,心思剔透;
但和她娘不同的是,她自小是被我带在身边杀蛮人的。
万一,我说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
你没了,你家老二登基了,你家老二再没了”
“”姬润豪。
“啧啧,你们姬家的王爷贵族们,别真被倩丫头宰得不剩几个了,真要是这样,咱俩在黄泉下面喝酒,我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姬润豪听罢,
倒是一点都没生气,
直接道:
“宗室的那帮酒囊饭袋,活着就是浪费米粮,朕杀不得他们,但倩丫头杀得好,杀得好!”
“你还真看得挺开。”
“呵呵,朕选的老二当未来太子,朕不知道老二是什么德性?
朕选的倩丫头当太子妃,朕不知道倩丫头是”
“是什么?”
“是什么家教。”
“我李家家教怎么了!”
“朕又没说怎么了,你就吹胡子瞪眼的,瞧着,你自己先心虚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好的,我有。”
“这才对嘛,朕和你,还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吧?
等咱们俩一起,把真正要做的事儿做了,
给大燕,
给我们燕人,
打下一块大大的地盘,
给儿孙,打下一片大大的基业!
只要家大业大了,也不怕他们造的!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倩丫头真的想牝鸡司晨,想当我大燕的女皇,当呗!
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朕的亲孙子,她要当就当呗,最后,她玩儿够了,她老了,她玩不动了,想歇歇了,不还得还政给我亲孙子?”
说到这里,
姬润豪伸手抓住了镇北侯的手,
燕皇的眼眶,已经彻底泛红了,
“朕真的什么都可以看开,真的什么都能放得下。
朕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件事!
数百年了,
数百年了啊!
我燕人,为整个东方御蛮数百年了啊!
若是没我燕人,一代又一代地死在荒漠上,靠那三国的废物,他们早给蛮族当奴隶了!
但就是这样,他们还骂我燕人是蛮夷!
你知道么,
在他们眼里,
我燕人,
和蛮族,
是一样的!
都是蛮人,都是不开化的野人!”
镇北侯闻言,任由姬润豪抓着他的手,闭上眼,点点头,道:
“是的,是的。”
“朕忘不了,百年前,蛮族大军南下和我大燕决战!
那乾国皇帝,居然敢提兵五十万来偷袭我大燕空虚的后方!”
听到这里,镇北侯也咬住了牙。
他家,镇北侯一脉,就是从击垮乾国五十万大军那一战中奠定了基业!
“梁亭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的话么?”
镇北侯点头,应道:
“我记得。”
那时,
两个十岁的男孩,
为了一个鸡腿,
刚刚打了一架。
十岁的李梁亭正在享受着鸡腿,
十岁的姬润豪则是鼻青脸肿地在旁边羡慕的看着;
少顷,
姬润豪开口道:
“我听外人说,乾国人都喊我们燕人燕蛮子,就像是我们喊蛮族一样。”
“嗯,我也听说了。”
“他们喊我们蛮子,可以;以后,等我当了皇帝,我就要他们看看,真正的蛮子,到底有多么可怕;
我要让他们的皇帝,他们的公主,全都抓到京城来,关到猪圈里去,让他们给我跳舞,给我唱歌,给我吟诗作赋!
我要把他们自以为是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可惜,我当不了皇帝。”
十岁且刚刚吃完鸡腿的李梁亭无所畏惧地说道。
“那你真没用,别人骂你蛮子,你都没办法还回去。”十岁且刚刚被揍了一顿的姬润豪讽刺道。
十岁的还在舔着嘴角油花且还在回味着鸡腿美味的李梁亭听了,
有些不服气地砸吧砸吧了嘴,
努力想着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回击,
想着想着,
似乎终于想到了,
道:
“我家有兵三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