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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花窗外透过一丝朦胧的光,萧琴袖思绪纷飞。
她在桌前支着脖子,看着三个堂姐妹一针一线地绣花样。外头唧唧闪过一阵鸟啼,她便已经猜出三分春色。菱花窗内一地的碎影,她就推想出十分春光。
表哥陆尚这时候在何处呢?为什么不来找她。让他就这样推开门,一把把她带走,别让她在这里为他人作嫁衣裳。
“琴袖,这里怎么落打子?”大堂姐萧才袖一喝,琴袖这才反应过来,道了一声“是!”忙去看她。
刚走进了站架,萧才袖便用食指狠狠地在她脑门上点了一记道:“叫你来是教我们绣花,别整天发痴!”
琴袖生气,可也无可奈何。
谁让她父亲是庶出呢?
她父亲为了避忌嫡出世袭侯爵的伯父,并不能做官,几个兄弟也在家闲住,一家人靠着伯父丹阴侯萧裴之接济,在乡下有几分小小的田产,聊以过活。
父亲一向来在伯父面前谨小慎微,伯父却总以家里最大的长辈压住父亲,非要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琴袖虽气,可伯父家大业大,再看看自己家,哪里还敢气呢!
这不,听说皇上要到伯父家里给儿子选侧妃,伯父家正好有三个庶出的女孩子,乐呵呵答应了。
按理,这事无关琴袖什么。可女儿家,自然妇德是一层,女红又是另一层。诗词歌赋都是虚的,还是绣工最正经。
伯父遍观族中的女孩子,也就琴袖女红最好,绣艺不凡,这才拉过来帮着几个堂姐妹绣出一副万寿长春的绢画,到时候献给圣上,皇上看了岂能不高兴?
他的这算盘打得精,可难为了琴袖,自己不仅选侧妃没得沾边,来之前父亲还告诉她一个令她绝望的事。
去年他家乡下的田产今年遭了灾,一粒米都收不上来,今年开春便不下雨,年成更不好,一家子全指着这点田产过活了,只能东赊西借,欠了不少钱。
而伯父见死不救,父亲又无计可施,答应了一门可使她万劫不复的亲事。
将她嫁给京西富商,张镇。
张镇何许人也?他本是官牙①出身,如今是首屈一指的皇商了。其家巨富,良田万顷。可是此人,已经是个六十多的人了。
而且大小妻妾数不胜数,好色多情,却生不出孩子。
这样的人,要白白糟蹋自己一辈子,琴袖思之至此,不免眼泪又要涌上来了。
“你死了么?杵在这儿做什么!”萧才袖一骂,才把琴袖思绪牵回,她咬了咬牙,忍着酸楚,撑出一个笑来,道:“姐姐若不常绣细巧的地方,打子不要落太快,不然不够密了。”
说着把花针捏在手心,右手抚着绢面,看准了位置下了一针,果然不错。
萧才袖微微点头,取过一绷绢布,再上面照样子绣了一回,仍不算好。琴袖见状只能代劳,虽说她是来当“教书先生”,可这几个堂姐妹都在女红上很生疏,动得少、说得多。
尤其是大堂姐,最难伺候。二堂姐承袖与小堂妹盈袖倒是好说话些。
只见二堂姐承袖正在绣一点花蕊,可左右不敢落针,因紧张些,手心已汗涔涔的。承袖忙找帕子来擦手,又问了句:“这样打圈儿好么?”
琴袖便道:“你先绕三圈再落针也无妨,跟昨儿教你们蕾花是差不多的。”承袖听了点头称是。
盈袖最小,针黹也不很好。她便只一门心思用直针绣满,又学着一点点铺针,倒也能将花叶绣得有模有样。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琴袖惊得从座上腾起:莫不是表哥陆尚来找她了?
风从门外徐徐地吹进,飘摇她那一身月白色的袄,门外笑着走进来只是伯母王氏。琴袖才发觉自己真是可笑:表哥再来看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即便他们情投意合,即便他们是青梅竹马。
可终究过不了父母之命这一关。
她要走了。
要嫁给一个有钱的糟老头子。
她心性再高,高不过父母的手。
“我看看你们绣得怎么样了?”
伯母抚摸着绢画,连连称赞:“已大成了!很好,很好。”
三个堂姐妹相视而笑,好像这绢画真是出自她们一样。
王氏又提点道:“皇上后天就来我们府上,你们好好预备着吧。我看明天再把这绢画修整修整,便是齐全了。为娘也就提点你们,以后举止都要像个大家闺秀,别再如平时一般蝎蝎螫螫的,叫皇上看了笑话。别的也就看你们造化了。”
三个人都满心欢喜地领受了旨教,唯独琴袖脸色苍白,缩在最后。
她们都是大府的人。
日后总有个好归宿。
可是她呢?
给陆尚绣了半年还没绣完的茄袋,今夏不知挂不挂得上他的腰间。
只是,给他再绣一片锦绣江山,也已无济于事。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人间四月未至,只是春山魂已竟去,徒留她一人在此,呆呆地想着那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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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晚,次日绢画落绷裱成,伯父和伯母急着拿去看,琴袖也没功夫搭理他们。
门外静静站着一个人,看了她许久,轻轻叩了叩已开的房门。
琴袖一看,忙用手背把眼泪拭去,可刚刚擦了,又掉了下来,朦胧之间认出是堂兄嫂子高氏,忙起身问好。
高氏微微一笑道:“姑娘好些了么?”
琴袖扭过头去,侧着身低着头,把那泪容遮住,微笑道:“好些了。”
高氏拉着她的手,找了张凳子坐下,用自己的手心盖住琴袖的手心说道:“好姑娘,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来我们府上虽然辛苦些,指不定因祸得福呢?”
琴袖吸了口气把缓了缓精神,便问:“嫂嫂这话我不太懂。”
高氏声若蚊蚋,越说越轻,间或咳嗽一声道:“你呀,别看低了你自己。我看,咳,你比我那三个妹妹要好多了。”
琴袖看她咳得脸发红,便问了一句:“嫂嫂是不是身上不太爽呢?”
高氏咳嗽着摇了摇头道:“我老毛病了,好不了了。”
琴袖急道:“嫂子别这样说,自己仔细保养身子,我也不中用,让嫂子担心了,我扶您回房去休息吧。”
高氏刚刚谢过,外头就来了个人。原来是高氏的陪房婆子薛四家的,一进门便高声笑道:“姑娘,老爷、太太看了那绢画,都十分喜欢,请姑娘去吃酒,快去吧。”
琴袖不好推辞,只切切嘱咐薛四家的:“好生照顾嫂嫂,别让她劳累了。”
薛四家的一面叫人扶高氏回去,一面领着琴袖去。
低头绕过崇泽堂,过了门厅乃是歇芳馆,伯母所设宴席正在此处。琴袖还没往前走上几步,远远听见一阵婴孩的啼哭,薛四家的一听,转身说道:“姑娘,我先瞧瞧去。”
于是紧了脚步,小跑着去了。琴袖倒也奇怪,亦跟了上去。才看见歇芳馆外一个嬷嬷怀抱襁褓正在一旁愁眉不展。薛四家的与她嘀咕了几句,她又是点头又是哄孩子,琴袖便走至近前:“妈妈怎么了?”
薛四家的一笑道:“说来这也是姑娘的侄儿呢,你嫂子身体弱,孩子生下来没安生过,这几日又不好过,浑身烧起来了。”
琴袖想着除了方才见过嫂子高氏,就是刚来的时候瞥见过一眼,后来不谋一面,想是身子不肯好,走动日稀之故。
她凑到襁褓处一看,小小一个婴儿倒也面如雪团,就是白中透着红光,啼哭不止。嬷嬷皱着眉头说:“方才稍好些,来给太太瞧瞧,可不一会儿又哭起来,一摸额头仍发烫呢。”
“这样年纪不要随便抱出来走动,这几日天候反复,也不是好时候,仔细吹风了。”琴袖嘱咐道。
“阿弥陀佛,太太也说是呢,怪我不小心,原是我该打的。如今方讨了示下,叫大德高僧来瞧瞧,兴许能好些。”嬷嬷边说边摇头,自嘲了一番。
这时候里头小堂妹盈袖从屋里探出半个头来,笑嘻嘻地说:“姐姐!不好好来吃饭,杵在这里说体己话呢。”
琴袖看是小堂妹,笑道:“我就来。”盈袖蹦出门槛,握住琴袖的手就轻轻往里面拽,琴袖入了房,伯母略问了寒温,塞给她一个镯子就叫她吃酒。
琴袖不得不依,便被她几个堂姐妹灌了好大一杯,顿时只觉天旋地转,再不知道后来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琴袖听着门外头一阵促急走动之声,踏踏响个不停。才摇了摇头,拿手支着额。
昨日不胜酒力,竟不知怎么了。她起了床,倒了些茶,竟是四子饮。四子饮清凉明目,她便想起自己眼睛不太好的母亲了。
母亲原是一等一的绣娘,后来得了病,坏了眼睛,再也绣不了那么好了。
她还能绣的时候,多少能贴补些家用,如今景况日艰,竟至不得不出卖女儿的地步。思及苦衷,琴袖也不想过分埋怨父母。
毕竟都是一家子。
盛阳透进纱布,窗棂好似抹了一层白霜,流莺的清啭穿过重花格子门,倒让琴袖清醒了些。
她开了扇窗,悄悄往外探了探,才看见一个小丫头捧着个什么盒子急匆匆地走过去了。琴袖忙把她叫住问话:“这是怎么啦?”
小丫头道:“今儿早上皇上驾幸了。老爷说檀香不够香,叫我取了月麟香与随金香,我是给香炉添香去。”琴袖一听,仿佛听到哪里传来一阵仪铃脆响,知道圣驾在迩,她不知为什么也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虽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入过一次宫的,却从没见过龙颜。
都说今天子乃是不世出的明君圣主,这天子容貌该是何等威严!琴袖私心想着,若是能远远地这么望一望,也不枉费来此一趟了。
这时候从东传来一阵鼓吹之声,那是内廷的乐官在奏宴庆的大乐。想来已是中午,皇上必定已经在正堂开宴了。不知三个堂姐妹有没有见到圣上,她想了一会儿竟有些出神,听着优雅婉转的大乐,不禁心驰神往,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