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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虽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候,可朝中与后宫都不很太平。
二十二日,皇十一子显直封韩王,那日许多公卿大臣及韩王的在京兄弟亲王都在场,唯独太子殿下仍然缺席,理王自然也去了。仪式隆重盛大,外朝设宴,内宫也在办理晋封的仪式。
本朝后宫之制,禀先代之余风,扬当朝之新秩①。皇后之下,贵妃第一,妃第二,嫔第三。嫔以上都是超一品的极贵之身。
嫔以下,设昭仪、淑仪、修仪,三仪应各一人,俱正一品。
三仪之下,设昭容、淑容、修容,三容也应各一人,俱从一品。
三容之下,设昭媛、淑媛、修媛,三媛也应各一人,俱正二品。位列三媛,则可为一宫之主,自称本宫。
三媛之下为从二品婕妤,婕妤之下为正三品贵人,贵人之下为从三品才人。
后宫之属本如此,按制,外朝官宦女子入宫即封为才人。才人品阶虽最低,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了宫人,只能先封选侍。
这个选侍以四品宫人的待遇发放例银,但空有头衔,没有实在的品阶,连女官都不如,只比宫女好一些。宫中春秋盛典,各类庆祝都没有参与之份。
如今日,皇后身着翟衣,戴三龙两凤冠,与后宫有品阶的内命妇,册封使礼部一些公卿大臣共同册封诚嫔郭如环为诚妃,册封昭仪卢玉姬为隆嫔,册封韩王生母昭容顾彤茸为昭仪,册封婕妤白氏为淑媛。
册封那日后,后宫便是一场地震。
谢尚宫因册封仪式上站姿不正被皇后申斥,随即以年老故向皇上提请优抚回乡。这一来,宫中闹得人心惶惶,女官六局上下都闻到硝烟味,纷纷表态效忠皇后。
一时间皇后拿不住她们许多人的错处,她们却暗自各怀鬼胎。谢尚宫虽还没走,可人心难死,待在宫里最后这几天,总要掀起几股浪来,否则走了也就没用了。
一日,鲁尚宫将众女官召集在尚宫局,谢尚宫已觉事非寻常。
一入了尚宫局大门,徐趋绕过影壁,抬头就见正堂大门两侧一副熟悉的对联,上联道“崇修壸职用勰六宫之容度”,下联是“光赞内序以洽紫庭之行止”,中题“金昭玉粹”。眼前这座厅堂便是尚宫局正厅了,谢尚宫坐在堂中办事不知多少年了,如今忽然要走,心中许多不舍。
她远远能见里头几个穿着圆领袍的贵妇人端坐一排,心里有些疑惑。似乎是知道她们来了,这些人迎了出来,为首的自然是鲁尚宫。
鲁尚宫起手:“谢尚宫好。”
谢尚宫回了半礼道:“鲁尚宫好。”
鲁尚宫伸手做请,谢尚宫与一众人依礼入堂,忽然看见皇后身边的一等侍女彤飞穿着女官才能穿的圆领袍,心中呈惑: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了呢?难不成是要高升?
谢尚宫虽将走之人,却也以礼相待,坐在最前头的位置。待众人坐定,谢尚宫才环顾四周,凡是六局中掌级以上的女官都已坐在堂内,听后鲁尚宫训话。
鲁尚宫收住往日的好颜色,板起脸对众人道:“皇后娘娘看过今年宫中一应出纳的账簿,也看过了端午节的仪轨。比之旧年,今年北直隶、山西等处早春都是一阵旱,我们宫里总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着实伤了百姓之心!”
谢尚宫一听这话不对劲,跟着众人都俯下身子趴在地上。
鲁尚宫声调逐渐升高:“你们都是宫中女官,于情于理都是有身份的尊贵之人,太祖皇帝昭明皇后有言:莫忘百姓饥寒之节,此诚当日妾与陛下同处也。这句话还写在锦囊之中,挂在皇后娘娘床头时时观看。昭明皇后乃是天下第一的慈母、圣母,上面娘娘都有这样的心思,你们下面之人,怎能体察不周,肆意妄为!”
谢尚宫跪着就听见后头高司言嘟哝了一句:“莫不是要提去年中秋节的事儿?”谢尚宫往后踹了她一脚,要她闭嘴。
鲁尚宫紧接着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几年来宫中开销太大,用的内帑银子一年比一年多。几年之前,娘娘已经经常提点你们,用度节俭,不要奢靡浪费,你们却屡屡阳奉阴违,说你们几句,都是一箩筐的话。皇后娘娘仁慈,并不加以责罚,如今看来,竟非要宫里大乱不可!”
鲁尚宫从桌上说罢甩下一本账簿,正正甩在了郑尚仪的跟前。郑尚仪哆哆嗦嗦拾起来一看,是不久前册封后妃时候的账。这是尚仪局和尚宫局同定的,当初还问了鲁尚宫怎么办,鲁尚宫说大办。她便按着大办的度来弄。
还没等她想明白,鲁尚宫已经一脚走到她的跟前道:“郑尚仪,今年虽说册封仪式要大办,可这一项你竟动了八千两银子,韩王册封,户部批出五千两②,有的大臣已经说是过费了,你们倒好,一弄八千两,内库成了你们家开的了。娘娘正是为了节俭才将亲王册封与后妃册封放在一块儿办,你做下面的人,竟不能体会娘娘用心,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她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含糊地说了一句:“奴婢知错。”
鲁尚宫知道她不服,但话已经放出去了,自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今儿个摆明就要把她们这些纯妃、德妃羽翼下的人赶走,拿住了把柄还能放松?于是又装作怒道:“奉皇后娘娘旨意,凡做事不谨之人,俱当以宫规论处。”
此言一出,众说纷纭。
鲁尚宫便一个个报名字,将纯妃、德妃的人报了一半留了一半,而诚妃之人一个都没说,这用意已经很明白,也很巧妙。
虽说谢尚宫知道唇亡齿寒、温水煮蛙,但这些个女官未必都知道。皇后分明是分化她们,先搞掉一半的人,剩下那一半总有些心存侥幸之辈,便顺风倒向皇后,伸过头来再被她咔嚓一刀,真真一个高招。
若皇后一下子把她们连根拔起,众人狗急跳墙一闹起来,鲁尚宫也压不住,脸上一定难看。现下一半的人都没事儿,加上还有诚妃的人,她倒一句话不敢说了。
鲁尚宫看下头没什么动静,就接着说道:“但念你们都是宫中奉事过多年的女官,身份甚高,故而网开一面,放归乡里,每人都可关取半年俸禄,娘娘圣德优容,你们应当感谢才是。”
当时鲁尚宫气势太盛,加上身边的人也被分成两半,谢尚宫不便与她争锋,只能磕头道:“谢娘娘恩典。”可心中忌恨不已,非要把这口气出了不可。
“员额出缺,娘娘圣裁以后,着令如下人等递补入列:王女彤飞补入尚宫局司记司,为正六品司记,升尚宫局典言周女丹宜为尚宫局司言……”
这听下去,要么是皇后自己人,要么都是诚妃之人,谢尚宫闭着眼睛,听鲁尚宫把话说完,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好不容易挨着出了尚宫局,在大门口众人就憋不住了,拉住谢尚宫一个劲儿的哭。谢尚宫看事不宜迟,便把她们都偷偷叫到自己的处所去了。
被削官的女官们还惊魂未定,谢尚宫命人泡了几吊茶来,给她们镇镇精神。
这次被夺去职务的包括尚宫局的司记苏撷药,司言洪喜宁,司簿周川药,司闱管玉皋,尚仪局的尚仪郑端仪与司籍唐晚襟。
看着这些往日的心腹都唉声叹气,谢尚宫不无感慨地说:“我入宫四十多年了,做了十六年的尚宫,先皇后在的时候伺候先皇后,万无一失。先皇后走了,各宫上头娘娘没有一个不说我好的,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叶落知秋,前几日就把我赶走了,你们自然也差不多了。”
苏司记忙说:“这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可皇后娘娘也未必没有办错事儿的时候。她待人如此刻薄,令人寒心。尚宫大人年纪大了,说什么站姿不正,这都是歪理借口,我们只认您是我们大家的尚宫,谁都不能变的。”
谢尚宫看她这样说,顺嘴又接着道:“你们这样的心意我是领了,只是这也未必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她身边小人那么多,难免一句两句挑唆,要把我们都赶走。”
一听赶走,众人又伤心起来,连茶也喝不下,搁在桌子上哭泣。这个说自己入宫三十年从没遇到这么没天理的事儿,那个说自己入宫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胡来的,个个摆资历不甘心。
谢尚宫顺势而导,跟着她们说:“皇后失德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总要想个办法儿纠一纠后宫的风气。”
说到此处,众人都彼此相顾,没个主意。洪司言问道:“皇后娘娘是宫里最大的,谁还能动得了她老人家?”
“砰”,谢尚宫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你怎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皇后娘娘怎么就是宫里最大的人了?”
她上头,还有皇上呢。
这话虽没说出口,但众人已经心领神会。与其与皇后缠斗,不如绕开皇后去找皇上。可是皇后素行谨慎,也很难抓住她有什么把柄。为此几个人又犯了难,可谢尚宫却胸有成竹地说:“凡是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就算没有错,只要皇上觉得她有错,那就是有错了。”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痒痒,纷纷半站起来靠近谢尚宫问道:“尚宫大人,这话我们都听不明白。”
谢尚宫得意地一笑:“寻常错处有什么打紧,皇后娘娘说这是内命妇的事儿,皇上管不得,皇上也不会去管,关键是得让皇上觉得娘娘跟朝廷什么大事儿有关呢。你们想想,眼下皇上最头疼,最忌讳的事儿是什么?”
洪司言眼珠子滴溜一转道:“莫不是……皇太子?”
“咱们得给皇上提个醒儿才好呢。”谢尚宫已然是胜券在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