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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向晚,秦拂雪乘着小车,随岳行成往郭在象府上去了。岳行成命在她所坐车上四角悬香囊流苏铃铛等物,风动香起,清音飘摇,使人不禁猜想车中人物。
又选娇娈数人,盛服列于左右。款步行云,映乎两道之间,正所谓,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如此声势,谁不动心、谁不好奇?
果然一行人随车还没到郭府大门,已有人上前来询问来意。
岳行成悠然一笑,朝来人鞠了一躬道:“下官礼部教坊司右云韶岳行成,恭贺郭阁老荣升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参赞机务,谨以拜礼数端,伏请阁老赏鉴。”说罢送上贺笺。
来人接过贺笺,瞟了一眼推回去道:“承蒙云韶公之贺,甚感嘉渥。只是不巧,我家老爷今日与人会客,因皆公卿大臣,故今不便受礼,慢快之处,尤望涵容,敢请他日再来。”
岳行成听后,会心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铃铛,一张银票道:“老管家所言极是,就是我这里请了一位要人,他日再来拜会,恐怕此人未必再肯相见,伏望老管家通融通融,权以下情激切,喁喁期盼,仰望山斗,悃悃之心,代禀阁老知道。”
那人看了看车中,秦拂雪事前将一香炉烘在手里,听闻外面来往寒暄,便把想香炉罩子脱下,一阵香风幽飘,那管家鼻子一闻,知道底细,便笑说:“你们随我来。”
于是将他们一行人引至西偏门,又过了一道仪门,乃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乃问:“车上所坐者,先不必下车,待我们老爷来亲自接她下来。”并嘱咐道:“待我先去回明老爷,再来见你们。”
此夜,郭在象正在与许多前来拜会的官员私宴取乐,其中有礼部尚书吉英,正巧陆尚也在其列,歌姬侍酒、众人欢笑不止。陆尚却因琴袖一走竟也怅然许久,不觉神思外移,随着窗外明月乘风而去。
正在众人闲谈之时,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国子监的司业某某也想过来,就是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所以没来。郭在象忽然沉下脸来问道:“今儿早上国子监到底在闹什么东西?”
吉英在旁,偷偷推了一把陆尚,陆尚一惊,才从晃神中觉醒过来,忙起手道:“首辅老爷有所不知,今儿早上有国子监生匿名贴出榜文,说起皇上给皇后娘娘所产死胎封号一事,极言不妥之处。”
郭在象环顾四周,看了看人,笑道:“这位就是吉老的孙女婿?”
吉英忙道:“正是他。”
“生得倒真是一表人才。”
吉英道:“日后还要郭阁老多多提点照顾呢。”
郭在象笑道:“吉老客气了,好说,好说,来我敬你一杯。”一杯喝毕,陆尚又依次给在座之人敬酒,一巡喝罢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郭在象看了看他,遂道:“其实,国子监这种事儿原也是有的,学生不安分,总爱在朝廷大事上说三道四。”边说边把手指徘徊在酒杯沿处,忽然朝陆尚笑道:“陆翰林一表人才,按理儿也该出出风头,让皇上认得认得你呀。”
陆尚尚在官场不久,不明其意,唯独吉老点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郭阁老道:“明日烦吉老上个奏章,就把国子监的事儿跟皇上说一说,看看皇上什么个意思。”
吉英点头道:“这事不难。”随后众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陆尚喝了半醉,趁着众人听乐与歌姬取乐的空当出来吹吹凉风,才走到庭间,忽然看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往厅上去。
陆尚因好奇,扭头一看,竟见太丈来了,他刚到就问:“方才郭胖子的话,你听懂了没?”
陆尚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吉英道:“你要更进一步,也要多留心这些人的话,郭胖子先说要皇上认得你,所以叫我写奏章探探皇上意思,若是皇上生气,你就赶紧上本子骂国子监管理不善,若是迟疑四顾,你就跟着国子监说皇上不该给死胎封号。”
陆尚忙道:“多谢太丈提点。”
吉英捋须叹道:“其实本来这事儿也不该做,祖宗从没有死胎封王、封公主的例子,那太祖皇帝妃嫔掉的孩子多了,个个都封王、封公主还了得。就是皇上现在难过,我们也不要撞他枪口上。”
陆尚笑道:“太丈老是说,忠义二字,向来都是博出来的,怎么郭阁老这时候不显显自己直言敢谏的能耐啦?”
吉英摇了摇头:“新封之相,岂容沓舌?首辅这位子,他屁股还没坐热呢,是断然不会在这事儿上出头的。”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就看见郭阁老的管家带了一队人过来,陆尚远远那么一瞧,竟被惊呆了:
一个九品服色的小官儿,身后站着一位婷婷美女,左右乃是娇娈数人,个个身着清白采衣,举止美如妇人,容姿出众,陆尚一时看呆了,不禁被这些小男孩子的样貌惊住,更被当中那女子的形容所震慑。
只见她身着织金如意莲云肩缠花大袄,下裳乃是黛紫色松竹梅烫金襕裙,外头披了一件狐皮氅,狄髻高悬,青丝漫漫。头上金盘龙,右手双玉环,脂粉淡淡,雁沙倦步,轻盈袅娜、雍容率尔。虽不自道风流,却已占尽风流之机,引来周围众人瞩目观看,议论纷纷。
陆尚不知:此人就是京中第一名妓:秦拂雪。
秦拂雪悄悄跟在岳行成的后面,用眼角打量四隅情状:郭府上下到处都是人,如此夜中,明灯千万,人物穿梭不歇。看来他新封首辅,赶着来拜会之人数不胜数。
忽然她看到不远处游廊之上,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略略斜眼,不禁惊讶:此人不是当日在雍台哭泣之人?难不成就是出卖琴袖那个陆尚么?
生得倒是潇洒倜傥,可惜是这样的人,秦拂雪心中将他轻看,便不肯多将目光逗留片刻,只不过莲步轻移,悠悠向前而去。
陆尚却认出了当初在桐花河边送帕子的胜仙,要不是吉英咳嗽着不高兴了,他的目光怎会移开?
岳行成带着秦拂雪进了厅,他先上厅拜讫,说了不少好话。郭在象无心听他客套,只问:“你说带了些人来,我们也闲着没事,与他们多喝两杯,说说笑话就是了。”
岳行成便鼓掌三次,引众人入见,原来是一群面貌美好的狡童。个个自称“小史”①,众人看了可喜,都招呼进来要他们陪酒。
忽然一阵琴声隔帘飘出,众人循声望去,琴声乃止,帘后悄悄走来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郭在象方才还在夹一个虾圆子给一个小史吃,不想看见秦拂雪抱琴而来,惊得连圆子也掉了。
这不是罪臣之后,京都名妓秦拂雪么?
郭在象自然认得她,他虽与秦拂雪未曾谋面,但听人说得也已够多了,况且今天岳行成来了,带来的人还能有谁?自然是他调教得最出彩的这个女儿了。
郭在象一见她的面,如此的高雅、如此的脱俗,不多时,就把她是罪臣之后的事忘了,只笑道:“岳行成,这是你带来的人?”
岳行成忙跪地笑道:“这是小的认的女儿,大老爷也知道的。”
郭在象乃道:“她虽出身不好,但在我们这里,竟不必拘束。”
秦拂雪故作可怜,落下两滴泪道:“奴一生坎坷,今闻郭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便想如能见见阁老,死也甘心了……”
郭在象听她话里有话,笑着问:“你有什么心事,好孩子不必怕,这里没有外人……说与我听就是了。”
秦拂雪哭哭啼啼道:“我只听闻,阁老最是心善的,若是阁老肯听奴一句话,奴就是十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这话说得虽悲,语调却轻柔娇嗔,把郭在象说得心都软了,忙笑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为你家人担心哪?”
秦拂雪故意哭起来,快步扑到郭阁老怀中,娇滴滴地说:“好阁老,您最懂奴的,奴家人犯了法,只是这也是多少年前祖宗那辈的事儿了,我哪里晓得这些,可怜一出生就成了妓,一辈子波查至今。”
众人看见郭在象开心,不好意思久留,都纷纷借口告辞而去,郭在象正喜欢的时候,自然任凭他们去了。小史们便开始劝酒,众星捧月一般,将郭在象捧得七荤八素,秦拂雪又拿出看家的手段,把郭在象哄得如入云端。
小史们纷纷说:“秦姐姐人那么好,郭大老爷,您那么的尊贵,皇上也得听您的话,何不帮帮我们秦姐姐呢?”
郭在象笑道:“唉,这话说的,虽说你郭姐姐好,这事儿也不是我能管的呀,旁的事儿,我倒好说,就是你祖宗秦嘉至,那是……那是皇上的仇人了……”
小史们笑道:“人人都说阁老是万中无一的贤相,比江阁老还厉害呢!若是能让皇上法不责于罪臣之后,把无辜之人都赦免了,岂不是千古留名的大好事儿么!”
郭在象笑道:“你才认得几个字,就说什么千古留名?朝廷……水……水混着呢。”小史们围着郭在象,秦拂雪又靠在他肩头道:“你们别这样瞎说,阁老也有难处的,我听有人说,国子监也有人乱说话,阁老也不能一味护着那些学生呀。阁老上头还有皇上呢!”
小史们忙顺水推舟道:“皇上那么大!比天大!也难为阁老了。”
郭在象已经被劝酒喝上了头,所以什么话都往外捅,便摇了摇头道:“诶!其实,这事儿我一出头,料理料理,也不难,学生说得原也不错,皇上封两个死胎做什么?宗谱序不上齿,竟然先给了封号,这也是不对的。”
秦拂雪忙说:“奴心一直仰慕阁老,听阁老的话,更是佩服您了。都说宰相经邦国之政,理燮阴阳。皇上要是犯了错儿,也得阁老您出面哪……奴虽不能一洗清白,但听阁老此言,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郭在象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摸上秦拂雪的手,刮了一记她的鼻子道:“你们蜜罐儿似的,引我说了那么多朝廷大事!”
秦拂雪看他并未生气,乃笑:“我们哪儿懂什么朝廷大事,就是京城里街坊传的流言蜚语罢了,都是些粗谈而已。”
郭在象忽然凑近了秦拂雪的脸问:“那京城里百姓怎么说我呢?”
秦拂雪一看时机已至,忙道:“我们妓生之间,这些闲话听得最多最切,人人都说,郭阁老是个大忠臣,直言敢谏,有古代大臣的风范呢!”
这话把郭在象说得极其得意,秦拂雪又任他乱摸,正当郭在象要摸她腿间的时候,外头笃笃两声敲门声,管家在外头喊道:“老爷,太太往这里来了。”
一句话吓得郭在象赶紧收了手,正襟危坐起来,朝外头叫道:“快先派人拖着夫人,我这就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