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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别苑的除夕,只因着芜歌那句“吃着正好”,龙颜大悦,继而是君臣主仆尽欢了。
建康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致。
义隆在除夕之前,就回了建康,此番北上去滑台,莫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以天子微服巡察北方防务为幌子,掩人耳目。
朝臣半信半疑,只因皇帝北巡归来只上了一次早朝,便龙体抱恙,再未临朝。
后宫猜疑四起,只因皇帝连除夕家宴都给免了。旧年铲除了佞臣,风调雨顺,皇家又添了子嗣,可谓喜事连连。皇帝年富力强,哪怕北巡水土不服,龙体抱恙,也不至于连年都不过了。众妃莫不猜测,皇帝这是恼了中宫,成心不给中宫留脸面,毕竟皇帝抱恙,中宫三请侍疾,三次被拒。六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齐妫自从密会邱叶志后,就心绪难平。只苦于皇帝遮掩得实在太好,她多番打探,也没挖出那贱人所在。这回北巡,倒是让她嗅到了那个贱人的踪迹。只可惜,她还来不及出手,就被皇帝近乎耍性子的做法,给乱了阵脚。
除夕这日,她再次豁出脸面,亲自下厨烹制了一席家宴,领着宫女嬷嬷,排着长龙候在了承明殿外,请求侍奉皇帝用膳。
这回,承明殿的殿门,总算是为她开了。
齐妫自认是极了解隆哥哥的,她舍了雍容华富的凤袍,穿得极是素淡,若非值此佳节,不宜过于素净,她连鬓发上唯一的那枚金钗都是不打算别的。过往,这样的示弱,每每是能博得隆哥哥怜惜的。
只是,这回,她意外地失算了。
她已足足一月不曾见过榻上的君王了。这一眼相视,她只觉得陌生。君子如玉的俊朗面貌依旧,只神色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空气里隐隐弥漫着尚未退散的酒气。眼前男子的双颊微晕着酒精的熏红。他们相识二十载,她不记得隆哥哥几时饮过酒,隆哥哥也从未这样冷漠地待过她。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齐妫温婉地屈膝行礼,却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只得抬眸看他,再一眼相视,她更觉得陌生。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她,带着近乎拷问的意味。她不由心虚,连声音也虚了下来:“隆哥哥?”
这个称呼,总算是收敛了君王的威压,只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起吧。”
齐妫努力绽出一丝温婉笑意:“皇上,臣妾亲手包了团圆饺子,有富贵荣华元宝饺,也有百子百孙白菜饺,全是您爱吃的。”这些都是娘在世时,每年除夕都会差人送去摄政王府的节礼。去年除夕,她亲手擀的那碗元宝饺就令帝王动容地揽了她入怀。
她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话,“阿妫,朕从前最想的,莫过于是与莫姨和你团年。可惜,莫姨走得太早了。”若不是那一刻的相拥,她想,她怕是熬不过那个贱人在承明殿为所欲为的那段时日。
“饺子得趁热吃。不如臣妾伺候您用膳吧。”
果然,义隆闻声,面色缓和了些许,虽未言语,却是微微点了头。
齐妫笑着冲身后的嬷嬷使眼色,片刻,宫女嬷嬷们就已布好了膳。
义隆有伤在身,此刻是半倚在软榻上的。齐妫亲自夹了一只圆滚滚的元宝饺盛入布碟,体贴地吹了吹,才送到义隆唇边:“隆哥哥,你尝尝,一年到头实在是做得少,也不知从娘那里学来的厨艺是不是生疏了。”
义隆对妻子每每提起故人,越来越感到厌烦。而且他已灌了满肚子苦酒,鼻息间的食香味和女子的脂粉味,莫名地让他直反胃。他推开布碟,移眸对满屋的宫人道:“退下。”
齐妫的笑僵在脸上,手中的布碟也送回了桌案,语气很委屈:“皇上饮酒了?皇上还在气恼臣妾?”
义隆冷笑着问:“朕气恼你什么?”
“为何只要事关徐芷歌,皇上就认定臣妾脱不了干系?贤妃盗拓帝印,皇上迁怒臣妾。邱先生对徐家出手,皇上也疑心臣妾。这回,皇上北巡,莫不是也是为了徐芷歌吧?这回,皇上迁怒臣妾的又是何事?”齐妫委屈地一长串连问,泪星子闪了满目。
义隆见她落泪,只觉得更加烦闷,冷笑愈甚:“你的所作所为,你知,朕知。何必在朕面前,还惺惺作态?”
齐妫脸色煞白,泪珠子刷了下来,只一味还在叫屈:“臣妾冤枉。臣妾连皇上北巡所为何事都不知,又如何——”
“够了。”义隆清冷地打断她,“阿妫,朕自认对得起你。能给的,不能给的,统统都给了你。该护的,不该护的,处处都袒护了你。”他的眉目俱冷,“你还有何不知足的?朕就那点念想,你也要掐灭。”
他当真是恼怒,眼前的女子,每每对他莫不是以弱示人、博取怜惜。从前,他是信了这些眼泪的,是以,他想都没想就把小幺想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小幺说得不错,若非他的袒护和纵容,一个小吏府上不受宠的嫡女,又如何动得了他的心上人?
他对眼前女子的每一点怜惜和纵容,都是以小幺的血泪作价的。只要想到此处,他就恼恨交加。
齐妫也恼恨,念想?是说那个贱人吗?她心底掀起狂澜,只面上不得不端着温婉:“皇上说到底还是怨臣妾拆散了你们。可当真是臣妾吗?你们是世仇,即便没有臣妾,你们也注定是无缘无分。”
义隆的脸色本就有些苍白,闻言,越发苍白了几分。
徐芷歌就是一颗毒瘤,齐妫想来一招釜底抽薪,彻底地叫眼前的男子认清现实。她捂着心口,还在哭诉着冤枉:“皇上哪怕饶过徐乔之,徐芷歌就真会心甘情愿地陪皇上一生?她不过是虚以委蛇,否则徐家人何以越狱?又何以会在万鸿谷殒命?若非邱先生棋高一着,徐家人就统统逃去了魏国。徐乔之掌过户部,徐沅之是镇西守将,但凡他们谁出逃魏国,对我大宋都是莫大的威胁。睿智如皇上,又如何会不明这其中利害?说到底皇上就是被徐芷歌的苦肉计给蒙蔽了。”
义隆只觉得心口闷疼,有种莫名的窒息。
周遭是胶着的静谧,只剩齐妫压抑的低声抽泣。
许久,义隆才再次开口:“朕不是被小幺的苦肉计蒙蔽。朕本就不该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苦肉计这样的下下策。当日,在这殿里,朕安排你们初见,其实她冲出殿那刻,朕就已经后悔了。”
轮到齐妫脸色苍白了。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义隆回看着她,目光里的悲悯也不知是对她的,还是对那离去女子的:“朕不过是容不得自己随心。朕熔了后冠,铲了木槿,丢了她的一切,莫不是此地无银的自欺欺人。你可知,朕在金阁寺见她那副模样,就再难安寝。别后的每一日,朕莫不是数着日历的。便连封后大典上,朕也在暗暗等她。”
齐妫此时已记不得要维持温婉做派了,一脸痴惘:“皇上为何要对臣妾说这些?”
义隆只勾唇一笑,带着苦涩和幽冷:“朕记得,你曾哭着对朕说,‘相思苦,苦于无处话相思。’如今,朕总算是感同身受你当日之苦了。”
齐妫泪流满面地再次痴问:“皇上为何要对臣妾说这些?这就是皇上对臣妾的惩罚吗?”
义隆不知这算不算是惩罚。也许是酒精上了脑,也许是憋在心口的难言苦痛让他再难按捺,不吐不快:“朕从未想过为了小幺而舍弃你。但没了小幺,朕也没谁是想要的了。”
齐妫死死地咬着唇,酸涩的泪水渗入唇角,涩了她的心:“皇上是后悔娶臣妾了?”
义隆不置可否,只有天知道,古松下,他戴着假面与小幺相拥那刻,是何等地悔不当初?他疲沓地偎进软枕:“朕只是累了。栖霞山是朕最后一次保你。皇后若是仗着故人之谊,继续为所欲为,后果自负。”
齐妫哽咽着,近乎颤抖起来。
“好自为之,退吧。”义隆说完,疲沓地闭了目。
齐妫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步出殿门的。只跨出殿门,迎面的朔风割面,她蓦地清醒,这才恍觉自己竟落了满脸泪。她急忙别过脸,飞快地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便端回了皇后娘娘的凤仪。
这个皇后之位,虽是殿中的男子所赐,却也是她自己搏来的。哪怕他如今后悔当初娶了她,却也晚了。
她头先还沦陷在那番戮心的话里,痛苦得难以自拔,此刻,被这朔风一吹,似乎是彻底清醒了。那个贱人,果真是走了。这回,应该是走得彻彻底底。否则,殿中的男子,何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她虽痛得淋漓,却也痛快得酣畅。她终究是把那个贱人彻底地踩在了脚下。她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刘袁氏。原配嫡妻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存在。
她如是想,步履从容了许多,连带着背脊都越发挺拔。
平城的正月,雪绒飘飞。拓跋焘近乎是把銮驾搬到了京郊的神鹰别苑。
除夕守岁,初一吃汤圆,初二祭财神,初三肥猪拱门,初四迎接灶神直到十五元宵节赏灯,拓跋焘几乎动用了汉人的一切春俗,给芜歌营造了一个热闹到近乎做作的春节。
芜歌却过得极是烦躁,只不得不耐着性子应酬罢了。
总算熬过了正月,她的眼睛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恢复神速,眼前的浓雾似乎是卡顿在了当下。
欧阳不治不由唉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依脉象,余毒应该是清理干净了。为何迟迟还未彻底复明呢?”
连心一都有些不解,“针灸明明之前很是见效,近来却收效甚微了。”
拓跋焘则是心焦到近乎每天都要三问诊疗的进展。
反而芜歌成了最淡然处之的那个,至少如今,她能看到模糊的身影,较之从前,已经很好了。
这日,拓跋焘兴冲冲而来,连通传和敲门统统都给省了,“阿芜,朕带你见个人。”他边说边拉过芜歌的手,作势就要出屋。
芜歌对身侧男子动不动就发动的浪漫攻势 ,很是抵触:“去见何人?”
拓跋焘住步,回眸笑了笑:“你见了便知,必是你想见的。”他接过月妈妈急匆匆捧来的貂绒斗篷,殷勤地亲手为她系上:“虽然立了春,可山上还未冰融,要穿暖和些。”
怕是芜歌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如今对身侧男子的亲昵和殷勤早已习以为常。平城周遭,最著名的山,莫过于是凤凰台所凭倚的方山了。她问:“我们要去方山?”
拓跋焘点头,牵过她的手,交扣在掌心,复又迈开了步子:“方山也名巫山,因隐世而居的扶姓一族得名。扶姓的族长,扶不祸常年云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总算是被朕给逮住了。”
他的口吻极是兴奋,不由有些感染到芜歌,“传言,拓跋氏在北地建国是受命于天,有巫族辅佐。竟是真的?”
“阿芜果然是见识渊博。”拓跋焘笑言。
芜歌微怔。拓跋皇室的种种传闻,她北上来平城时,父亲为她搜集过,只是不知虚实罢了。据她所知,拓跋皇室大到立嗣立后,小到占卜吉凶,无不渗透着巫族的身影。
只是,这巫族神秘莫测,除了大祭之日现身,平日不问世事。非皇室正统,一生都难以亲见巫族的传人。
拓跋焘此番竟是要领她这个外人,去见巫族族长?沉思间,她已被身侧的男子领入了马车。
拓跋焘又是好一阵忙碌,为芜歌解开披风,又塞给她手炉,甚至连她靠坐的软垫软枕都是亲自安置。
芜歌总算是招架不住这样的殷勤了:“拓跋焘,你不必如此的。”
“朕乐意。”
芜歌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是清晰地感觉到他笑了。
接着,他就笑出了声:“你若当真过意不去,就亲亲朕。”他甚至把脸凑了过来。
芜歌想都没想,就伸手别过他的脸去。“也不知你是怎么治理天下当皇帝的。”她嘟囔,脸却悄然红了。
拓跋焘见她双颊飞起的绯红,笑得越发畅快:“算了,朕不为难你。”说罢,他却是飞快地在那绯红的面颊啄了啄,又抢在芜歌伸手推他之前,飞快地弹了开。
芜歌下意识地捂住脸,恼羞道:“拓跋——”
“朕亲你,这总可以吧。”拓跋焘嬉笑着打断她。
芜歌脸上的绯红愈甚。
身侧的男子却还在没脸没皮地笑着:“你叫朕拓跋的时候,格外好听。往后,就这么叫朕。”
芜歌咬唇,直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番打闹,方山似是不过须臾就到了。
拓跋焘牵着芜歌下了马车,却是俯身凑到了她身前:“上来,朕背你上山。”
“不必。”芜歌不知今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脸总是辣辣的,“我能爬山。”
“山路不平,又有积雪未化。乖,上来。”拓跋焘柔声。
芜歌错开他,红着脸闷头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阿芜,你要是不乖,朕可就用强了。”
他的声音极不收敛,芜歌虽然只看得见模糊的身影,却也看到前前后后的神鹰侍卫都在比盖弥彰地装失聪,或是转过身,或是别过脸。
芜歌不忿地嘟囔:“拓跋焘,你怕是个无赖吧。”
拓跋焘却笑得开怀,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弯腰就一把背上了她,“朕可就赖了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