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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皇帝拓跋焘要祭天迎娶胡夏亡国公主赫连芜歌的消息,在第六日终于传到了建康。
彼时,建康朝野正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权倾朝野的武陵郡公檀道济,连同其子黄门侍郎檀植、司徒从事中郎檀粲、太子舍人檀隰、征北主簿檀承伯、秘书郎檀遵等八人,被押赴廷尉处,等候午时问斩。
今日的监斩官是彭城王刘义康。
五年前,徐司空府满门获罪,午门问斩是在寒冬腊月。而今,轮到檀府,却是在酷暑八月。
只是,今日并无八月飘雪,只有法场飘扬的红黄旗,人头攒动的围观百姓,和刽子手肩上齐刷刷亮着寒光的铡刀。
义康一身藏青常服,背手立在法场高台,清清冷冷地望着被押跪在法场的那排父子。她轻蔑地瞥一眼檀道济,无声地冷哼一句。
隔得这么远,檀道济也看懂了他的唇语。
这句“无胆匪类”直叫戎马一生的老头子气血翻涌。他凌傲地昂着头颅:“我要见皇上!我不是谋逆,我是清君侧,匡扶社稷!”
刽子手死死摁住老头子,老头子的脸碾在地上,还在高声嚷嚷:“皇上已半年不曾临朝!刘义康,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把皇上怎么啦!”
法场,一时寂静,只隐隐听到百姓倒抽一气的惊恐之音。
皇帝被彭城王幽禁的坊间传闻,早在檀家挟皇长子夺嫡之前,就已在民间造势,闹得沸沸扬扬。时下,百姓虽敢怒不敢言,望向那位王爷的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哼。”义康冷哼出声,“好一句贼喊捉贼。皇上微恙,下令臣监国摄政。朝中政事,事无巨细,臣都有向皇上请旨。”他眸子寒光一闪,哼笑道,“包括今日问斩你。”
“我不服!我要见皇上!”檀道济还在嚷嚷。
义康俯身坐下,笑道:“皇上英明,一早就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故而,皇上今日会来亲自监斩。”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刑台下的百姓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刑台上,檀道济有半刻失神。
义康虽浅淡含笑,可瞥一眼日头,心底却有些忐忑。皇兄明明答应今日要露面的,不会又生了变故吧?
承明殿,的确生了些变故。
义隆原本都已穿戴好朝服,启銮开赴刑场了,却接到北地密报。只一眼,那身朝服就报废了。殷红的血,染红了明黄衣襟。
欧阳不治急急慌慌地奔过来,封住义隆的几处大穴,恨铁不成钢地怒喝:“早告诫你不宜动气,你怎么就是不听!?”
义隆捻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唇角浸着血,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阿隆!”欧阳不治攀住他的胳膊摇了摇,除了更多鲜血顺着唇角漫溢,他唤不醒执念成狂的人。他只得冲殿外大喊:“茂泰,传心一,快!”
“不必。”
欧阳不治垂眸,就见那糟心的混小子慢悠悠地折好这张纸,不以为意地用袖子揩去唇角的血渍,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传旨,启銮。”说罢,就错开老头子,朝殿门走去。
欧阳不治急跨两步,一把拽住他:“阿隆,今日算了。”
殿门大开着,耀目的日光投落进来,照在明黄的帝王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光。只是这镀金光环却不全然是金色的,还有银色的。
欧阳不治顶着日头,看着从小看到大的混小子的背影,那头白发泛起的银光,比水银都要毒辣,刺得他双眸生疼,老泪翻涌。
“朕再不露面,这天下都要大乱了。”清淡的声音带着一丝落寞的笑意,听得老头子落下几滴马尿来。
“我早就说不该放那丫头走。”欧阳不治胡乱拂了把眼睛,一口气埋怨,“我早就说过不该管那毒妇,我早就说你欢喜的是那丫头,我——”
“好啦。”义隆打断他,微微转身。他侧颜俊逸,顶着满头月白银发,便越发显出几分脱尘之色来:“不过吐几口血,又死不了人。少啰嗦,走吧。”说罢,就迈出殿门,循着大盛的日光疾步而去。
欧阳不治只好又拂了把泪,急忙赶了上去。
呕血症,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人。一夜白头,也不是什么疑难绝症。搁旁人身上,老头子必然是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刚则易折,这混小子完全是庸人自找,咎由自取。
可他这一生早把日光下那道金光灿灿的身影,视作至亲。不是骨肉,胜似骨肉。如今,他瞧这混小子的每一眼都心疼不已。
“等等我,走那么快做什么?”他连赶几步。
法场终于等来了御驾。
大宋的皇帝,并未被幽禁。可朗朗乾坤下,他的出现,还是叫满城百姓大惊失色。
他们的皇,明明年初祭天出巡时,还是俊逸出尘的翩翩青年。而今,却顶了满头银发。他下了銮驾,踏着火红的地毯,拾阶而上。一步一步,他莫名地记起五年前,那个女子,踏着积雪,手捧白绫,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义隆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他下意识地捂住,勾唇清浅地笑了笑。他抽出那个斩字,甩手撂下高台。
血光四溅,哀嚎遍野。
义隆仰头望向圈圈光晕,一阵目眩,他又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欧阳不治几步迈上前。义隆却比手止住他,依旧紧捂着心口。
刑台上,铡刀斩落血肉的声音,围观百姓的尖叫,一声声盘旋在耳际。
义隆微垂着眼睑,直立如松。这回,他没呕血。
身侧的老头子却还是不放心。
守在另一侧的义康也不放心:“皇兄?”
义隆抬眸,偏头看向义康,笑了笑:“阿康,朕禅位给你,如何?”
义康微张着嘴,惊吓过度模样。顷刻,他噗通跪下赔罪:“皇兄,臣弟绝无不臣之心,臣弟——”
“好了。”义隆轻笑着打断他。他移眸,俯瞰黑压压的建康百姓,眸子放得有些幽空:“社稷成牢,朕累了,想歇歇了。”回想半生,最是天真浪漫的年纪,他也不曾偷得半日清闲,当真是疲累极了。
义康仰头看着从前敬之爱之的兄弟。若是没有芷歌,他与三哥还是最亲的手足。他动容地摇头:“皇兄您是知晓我的,无甚大志,难当大任。”
“起来吧。”义隆低眉瞥他一眼,又望回黑压压的人群,“彭城王继续监国。”
义康微怔,垂首叩礼:“臣遵旨。”
义隆转身,从高台上拾阶而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点明黄格外扎眼
皇帝的銮驾回宫,却是一驾空车。是夜,玄月如钩,狼嚎阵阵,埙音袅袅,追风马在原野一路狂奔。从那夜起,销声匿迹的银面狼子夜重归江湖。
有人在平坂见过他,有人在黄山见过他,还有人在五台山见过他
狼子夜双腿悬空,坐在树屋上,俯瞰黑黝黝的狼人谷。那里,有一点烛光如豆,却不是小幺的那间屋子。他曾犹豫过好多次,要不要下到山谷去看看那个女子,他精雕细琢了十载的新娘子。
“呵。”他冷笑。他怕他管不住腰间的狼鞭,会一鞭结果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自从一夜白头,他似乎就变得心慈了。
除了骑着追风,踏遍小幺曾经心心念念的千里河山,他觉得人生只剩百无聊赖的虚无。
他从袖口掏出那只埙,凑在唇边,轻轻吹响。那是他教小幺吹奏的那首曲子,夜狼随着埙音声声嚎叫,成群狂奔,像极了曾经的那些夜。
他与小幺一人骑一狼,蹚过及腰的野草,奔向天边那轮满月。小幺紧紧揪住狼崽的项圈,仰着天鹅般的颈,仰望着那轮月。
那是镌刻在眼底和心底的画面。每每想起,他总会涌生一股酸涩甜蜜的错觉。他是狼王,小幺是狼王妃。他兑现了在她豆蔻之年许下的诺言。
“一生一世唯你一人。”
他们甚至也兑现了龙生九子。
不止九子。
狼子夜跳下树屋,他面前是黑压压的狼群,为首的狼王伸长脖子,对着圆月一声长嘶。它的脖颈,圈着红绳,吊着铃铛。
在狼子夜眼里,威风凛凛的狼王也不过是当年那只叮叮当当绕着小幺团团转的小崽。他们的小崽,狼幺儿。那黑压压的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狼子夜勾唇浅笑,埙音骤止
老头子说,“疾在心中,非心药不可医。”
他的心药在北地,凰舞九天,成了大魏之歌。故而,他无药可医。
思凡和尚说,“放下,便是解脱。”
可执念早已刻在眸底,心底,记忆里,手臂上。又如何放下?他也不想放下。若连这点虚无的执念都没了,他还剩下什么
平城,方山,凤凰台,夕晖幽幽地没入凰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密密麻麻挤满游船。河堤两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凤凰台两侧的铜柱,燃着烈焰,像九天凰鸟浴火涅槃的道场。
礼乐浮动在缥缈的水汽上,鼓乐敲响着每个人的心房。
凤凰台上,红衣似火的女子,长鞭如剑,直指九霄,鼓乐骤歇,她指天高喊:“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当回音回荡至凰水上空那刻,芜歌从高台纵身跃下。九位玄衣伴舞也随她齐齐跃下。
“哇哦。”震耳欲聋的惊呼声,响彻凰水。
九位伴舞手扯玄色丝带,交错织网,芜歌像一团火跃动在玄木上,眨眼的功夫已稳稳落在凤凰台下。
“天佑我大魏!” 台下,水上,堤岸,响彻着朝拜声。
赫连芜歌成为继仙逝的昭仪娘娘,不,是玉贵妃之后,有一位凰舞九天的宫妃。
接下来手铸金人,更是毫无悬念。
当司巫大人捧着那只金人,高举过头顶,跪下叩拜“天佑我大魏!天佑我凰后”时,整个凰水,整座平城都沸腾了。
皇帝登基四年,终于迎来他的首位凰后。
“阿芜!”拓跋焘牵起芜歌的手,十指交扣,并肩走向凤凰台中央。他们面向凰水,对着天地和玄月叩拜。
“天地为证,凰水为聘,朕拓跋焘今日迎娶吾后赫连芜歌。”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爆竹声声,烟花绚丽,朝贺不绝。
芜歌与拓跋焘并肩站在凤凰台上,俯瞰大魏苍生。芜歌觉得有种失重的不真切。夜幕里盛开的绚丽火花,是她十六岁之前幻念的模样。
她扭头看向身侧的男子。拓跋焘微眯着桃花眼,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这并非她十六岁之前幻念的人。
“阿芜,这是朕第三次娶你了。事不过三,阿芜,这次,我们要相守白头。”拓跋焘托起她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
低沉的声线带着宠溺的无奈,芜歌不由勾唇,声音染了甜糯的笑意:“好,相守白头。”她抬眸,眸底映着焰火:“阿焘,在我的家乡,我该唤你夫君,你该唤我娘子。”
“娘子。”
“夫君。”
芜歌笑着贴入温热的怀里。不知为何,她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你自己呢,阿芜?”
“心一,我算是走回自己的路了吧。你呢?云游天下了吗?”芜歌在心底静默地轻喃,仰头望向火花荼蘼的夜空。
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驿道,有个痴傻的男子正痴傻地望着北边的夜幕,痴傻地幻念那场注定的祭天大典。
哪怕酷暑,他都戴着那顶玄色缁布冠。缁布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痴傻的他,他眼里早没佛陀了。
“心一,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天一为了你,却骗了老夫。什么凰舞九天,止戈天下,呵呵,好个刁钻的老和尚,哄得老夫千里迢迢救你,护你。呵呵,真真痴傻。”
心一回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徐献之在金阁寺佛塔之巅仰天长笑的情景。
“罢了。你欠徐家的,都还给幺儿吧。救她,护她,渡她,像侍奉你的佛祖一样。”
心一望着北边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片焰火映照的不夜城。那里,于他,是佛祖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