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冲突

梅宝小天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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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翅灌汤饺,川穹鱼头,杏汁炖官燕,炒蟹,各式点心,巧手小菜,时令拼盘,就四个人吃,却满满当当布了一桌子。

    晚上六点,老宅饭厅,袁来面无表情盯着满桌子菜,一声不吭,双手交叠放在桌下,又静又乖地听着对面的戴安和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讨论问题。两人所说的各种法律专业问题,单拆开每个字袁来都能听懂,而且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就扭曲交织而成了一个外人莫入的次元壁,她区区一个基层小法医,可打不破这城墙厚的屏障。

    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瞄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两人,偷偷把手机拿出来攥手里,假装无意间低头瞄了一眼。

    “要不要”

    高访发来的,惜字如金,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就这么三个字。

    袁来看得云里雾里,手机又震动一声,一张图片适时进来,她侧过身去轻咳了下,顺势点开图片。第一眼落上去还以为是工艺品之类的,仔细瞧才发现是小点心,圆圆的细瓷盘上大概是用巧克力酱勾勒了枝叶出来,几块花朵形状的点心挂在枝头,粉黄各异,栩栩如生,未知何人巧手制得,连花瓣相叠,花蕊初开的形态都一一复现。

    袁来随手发过去一个连连点头的卡通表情。表情里的生物头戴粉色发卡,脖子上绕着浅蓝色小头巾,豆子眼,红脸蛋,胖嘟嘟的,点头的时候红脸蛋跟着上下来回晃。袁来一直觉得这个系列的表情特别萌,所以老爱用。

    结果高访一条信息丢过来:

    “哪来这么多老鼠”

    就这一句话,袁来理解了半天。

    “人家那是兔子!”情绪太激动,双手刷刷打字又强调了一遍,“兔子啊!!”

    “?”这回标点符号终于独挑大梁了。

    袁来就又挑了个能清晰表明它生物属性的表情发了过去,“你好好看看人家脑袋上顶着的耳朵再发言好吗!”

    过了会儿,手机在手心里跳动一下。

    “我一直以为它戴的帽子”

    帽子……袁来既有世界观稀里哗啦碎一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小兔子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呃,要是真把发卡和耳朵理解成帽子的话,那还真的有点像老鼠……

    “几点结束?我过去接你”又进来一条。

    “不回去?留这儿睡了今晚。”她这么回。

    好半天也再没消息进来,她专心致志垂首盯桌下的时间确实是长得有些可疑,坐对面的戴安看不下去了。

    “袁袁,没礼貌,肖教授问你话呢!”对面的戴安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却不怒自威。她们家庭聚会一向不许在桌面上玩手机,这在戴安看来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自家人讲什么虚礼。”外婆发话了,与话音一起落桌的还有保姆端来的最后一道菜。

    “好了,菜齐了,边吃边聊吧,”外婆看向袁来身边的年轻男子,“小肖,别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今晚准备匆忙,都是些家常菜,让你见笑了。”

    桌首坐着的老人,年纪已长,一头银白短发,身板挺直,精神矍铄,穿着一套藕荷紫的中式唐装,慈眉善目,见之可亲。

    “何老师,您太客气了。”年轻人温言一笑,他身材劲瘦,穿着件白衬衫,天生长就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举止言谈间十足知识分子做派,“我叨扰在先,来得突然,也没提前跟您打声招呼,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

    这人叫肖唯,她一进家门便“恰好”撞上了来拜访老师的优秀学子,戴安与之一谈才发现两人师出同门,越交流下去则渊源越深,此人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成了法学博士,同时还是J大法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刚从英国做完访问学者回来。

    身家背景,学识资历,完美得就像戴安亲手给她选出来的如意郎君。袁来一回想自己从SIG出来时撞见戴安打的那个电话,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拿起筷子,刚要加菜,就听戴安放柔了声音问她,“袁袁,肖教授刚问你什么时间方便,邀请你去J大校园里逛逛?”

    “哦,”袁来刚递出去的手就收了回来,转向肖唯道,“不好意思,我工作忙,没时间。”

    戴安脸沉了下,外婆则就着刚她筷子的方向,给她夹了箸鱼肉。

    袁来捧着碗接过,旁若无人般地,埋头开吃。

    “没关系,可以理解,”肖唯倒是很善解人意,“法医性质特殊,又工作在第一线,随叫随到是常事,等你什么时候想散散心了,可以随时找我。”

    “不了谢谢,我没有散心的习惯。”袁来面不改色。

    “小肖,来,吃菜,尝尝这个鲮鱼饼。”外婆开口缓场。

    “哎,好。”肖唯修养极好,即使被人如此拒绝,也并不见他如何生气,还是面色如常的应下,点头微笑道谢。

    戴安面色愈见沉郁,却还没有发作;袁来则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吃饭吃菜,权当没这么个人,权当没这么回事。

    饭桌上话题继续,概为缓和气氛之故,两人又论起了时下几个法律热点问题,风平浪静了有一会儿,大概是肖唯还想唤起袁来的参与度,便友好地提了一句,“我们也别总说法律问题,袁袁,你也讲讲,法医的工作是怎么样的?”

    “没什么好讲的。”袁来头也不抬,夹了块炒蟹,轻飘飘一句带过。

    “让你讲你就讲。”戴安压不住火了。

    袁来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默了半晌,随即想通了什么一样将头一点,爽快地说,“行,那我就讲一下,我昨天刚写完报告的那案子。”

    她放下筷子,坐直身体,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花溪一栋旧居民楼里,前几天发生一起命案,死者男性,四十六岁,药房管理员,妻子去世多年,独居。我们进去的时候,地面上血泊满布,无处落脚,吸一口气,肺叶间就溢满了一种比之初恋更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尸体用棉被蒙盖,双手双脚被捆绑,全身八十多处创口,分布广泛,方向不一。”她说到这里,内容听起来还相当正常,充其量是些不为人知的案件秘辛,恰到好处地勾起人的好奇心。肖唯十分感兴趣地听着,戴安则稍稍放下心来,乐观其成。

    袁来接着说了下去,“死者整个身体腐败成一种巨人观状态,表皮大部分脱落,腐败静脉网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早期的一些尸体现象,尸斑和尸僵都已经失去作用了,没有办法再用来推断死亡时间。但于刑/事案件来说,死亡时间至关重要,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切侦查的前提和起点,所以这个时候,就要另辟蹊径,有一种不起眼的小生物,可以告诉我们答案,”她说到这里停了下,转而笑问,“肖教授,你猜猜看,是什么?”

    肖唯摇头笑道,“这么专业的问题,我一个外行人可没得猜。”

    袁来脸上笑容愈加灿烂,甚至还主动盛了碗汤饺给他,眼看着他伸手接过,舀了汤饺咬了一口,她才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来,“蛆虫。”

    身边肖唯拿汤匙的手明显一僵,食物在嘴巴里停留了好久,才终于万分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则在戴安开口截断她之前又接上了自己方才留下的悬念,“蛆虫呢,就是苍蝇的幼虫,它之所以能够帮助准确推算死亡时间,是因为蝇卵的孵化和蛆虫的生长十分规律。苍蝇很容易被血腥味吸引,它甚至能在人死后的十几分钟内,赶到案发现场,一小时左右,苍蝇就会在尸体口腔,鼻孔,伤口等一些位置上产卵,随着蛋白质的分解,大约10到20小时之后,就会长成蛆虫,它们以平均每天0.2到0.3厘米的速度生长,因此,通过尸体上蛆虫的长度,可以准确推算死者的死亡时间。”

    肖唯脸色微变,碗里的汤饺,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袁来,可以了。”戴安连名带姓地出声提醒她。

    袁来却充耳不闻,一副既然你问了,我就一定要负责任给你将知识普及到底的态度,“我们从尸体上选取了生长发育比较成熟的5条蛆虫,分别测量它们的长度,均为1厘米左右,再结合现在的温度下,蛆虫生长加快的情况,成功推算出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发现尸体前三天左右。而我,刚好就负责这一工作,从尸体上取样到测量计算,都是我亲手,独立完成的。”她放慢了语速,笑得人畜无害,又从果盘中用手拿了块儿山竹果肉递给身边的肖唯,“肖教授,你听了有什么感受?和律师比起来,法医的工作是不是无趣得很?”

    肖唯盯着她指间的那块白花花的果肉,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她刚才的描述来,脸色越发难看,再也忍不住,失了风度,推桌而起,转身向洗手间方向跑了去。袁来目的达成,随手扔了水果,抓起餐巾来擦了擦手,还又给自己舀了勺汤,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所以我刚在车里完全是白费唇舌,是吗?”戴安顿手筷子一放,脸色已经差得难以形容。

    “你明知道我交了男友,这什么?”袁来看一眼身边肖唯的空位,“怎么,要争分夺秒用这个人赶紧把我处理掉吗?”

    “有话好说,”外婆忙出来劝,“袁袁交了男朋友这不是好事嘛,改天带回来让外婆看看。”

    “我说过,不行,趁早分开。在我说的这句话里,你哪个字听不懂?”戴安咄咄逼人。

    “在你说的那句话里,哪个字我都听不懂。”袁来毫无惧色,“为什么我的人生,你要做主?为什么你的意志要凌驾于我的意志之上?你凭什么三言两语断言别人的未来?你是造物主吗?”

    “我就是你的造物主。”

    “那你单方面可完不成这伟大创举,我爸爸——”袁来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止住话头,不敢再说下去,然而已覆水难收。

    “出去。”戴安脸上的表情,在某一瞬间直接凝固了。

    袁来一下站起身来,对着主位上的外婆艰难扯了个笑出来,“外婆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洗碗了。”

    她转身就走,走得又慌又急,带倒了椅子,她快步走出饭厅,身后外婆似乎劝了她一句,劝的什么没听清,她胡乱应了一声,到处找自己的包。厅里候着的保姆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帮着一起找,最后在沙发空里找到,递给袁来,袁来接过,点了下头,连鞋子都忘了换,直接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外婆唉声叹气,将手中筷子重重一放,起身离席。

    戴安未发一言,抱肩静坐半晌,终于开口,对着保姆吩咐道,“让司机出去看看,她要是上了出租车,就远远跟着;要是没车,等她走不动了再让她上车。”

    等肖唯平复了又平复,做足心理建设再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个杯残炙冷人已散的宴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