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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布衣之身,却被西门庆如国士待之,周侗宗泽俱心中暗叹:“此成大事之才也!”
周侗遂叹道:“江湖传闻,三奇公子勇于行义,辄以恩义结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西门庆谦道:“长者之誉,晚辈愧不敢当!”
宗泽却将话风一转:“众人公论,当之何愧?若一再推辞,反见得虚伪了。只是——勇于行义虽难得,却属修身定性之小道,若是失了大节,终究难逃美玉微瑕之叹啊!”
武松是第一次见宗泽,只是看在恩师面上,才对其礼敬有加,这时听着他倚老卖老,居然教训起西门庆来,便不由得心下不忿,当下问道:“宗师叔,却不知我三弟有何大节亏负处?”
宗泽便叹道:“为求一姓之荣华,欲夺一国之富贵,却不顾生灵涂炭,不理天命所归,强自兴兵,力图一逞,于国于民,复有何益?以此谓亏负之大节,不亦可乎?”
兄弟当先摆论点,周侗便随后列论据:“想当年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虏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宽洪,白古帝王都不及这朝天子。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天子扫清寰字,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汁梁,华山陈抟处士大笑攧下驴来,喜道:‘天下从此定矣。’此上顺天心,下应地理,中合人和,从此传下大宋江山万万年——西门庆啊!你也是天星转世,如何却来抢前辈打下的江山,欺凌他的子孙?于情于理,便是亏负之处!”
西门庆听着,哭笑不得,周老人家讲述的本来应该是历史,没想到却误入了神话。这时宗泽却又忆昔追今道:“这远的不说,且说近的——只为你满心想着改朝换代的泼天富贵,却不想因此害苦了百姓。你可知就因你少华山大破西兵,致令边境空虚,西夏趁虚而入?边关黎庶,尽遭大劫,流离啼苦于道路,其情可悯。子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纵然龙飞九五,日后思之,又于心何忍?”
这时西门庆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两位老人家不是来给自己帮忙的,而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别的勤王之师,剋一顿消灭了就行了,这两位却打不得,骂不得,急不得,恼不得,真是胜过百万雄兵啊!
于是西门庆深揖再拜:“若依二老言,如之奈何?”
周侗和宗泽见西门庆依然恭谨,并没有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之相,对望一眼,皆心道:“孺子可教也!”
当下宗泽便开口指点迷津:“西门庆啊!你年纪轻轻,就做下了偌大的事业,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等老朽,皆汗颜无地啊!此时你兵困东京,只消将你军中那‘替天行道’的大旗换上一换,先前亏负的大节,便能月缺重圆,清光犹胜昔日!”
西门庆依然面不改色:“还请长者详加指教!”
周侗便道:“当今官家,书画双绝,可知是聪明睿智之英主,然满朝禽兽簪缨,豺狼柄政,这才绝了天恩下达之路。然天道好还,今日正拨乱反正之时也!只消西门庆你改‘替天行道’大旗为‘清君侧,诛奸佞’,借此号召人心,东京城必能不攻自破,那时除奸邪,保明君,从此成就一番周公伊吕的事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方不负你男儿汉一腔热血,大好头颅!”
宗泽听了拍掌叫好,转头问一旁的岳飞道:“鹏举,我与你师傅之言,你可听得明白?”
岳飞虽少年,却有老成气,此时端然行礼道:“长者苦心,尽在‘精忠报国’四字之中矣!”
这“精忠报国”四字,说得掷地有声,可镌金石,帐中人听着,都是心中一震。
宗泽不禁喝一声大彩,又向西门庆道:“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娃子,尚知道‘精忠报国’乃英雄之本;西门庆你天星转世,智量过人,必然更有深解。”说着,二老都以炯炯的目光盯住了西门庆,言外之意就是你若不听俺们两个老头儿的苦口良言,你就连一个十二岁小娃子的见识都比不上了。
西门庆点头叹道:“精忠报国,英雄豪杰立身之本。此言果然不错!有此珠玉在前,晚辈纵能舌灿莲花,也无言增饰之!”
武松在旁听着,师傅和这位宗师叔好象越说越有理,西门庆却在步步退让,不由得心底暗暗叫苦:“今日却是我害惨了三弟了!若早知师傅他们是来挑刺儿的,我磕头捣蒜,也要把他老人家哄回去啊!怎的好?怎的好?”
要知道现在梁山人马已经围困了东京,九九八十一拜都已经拜完,就剩最后的一哆嗦了,西门庆若是在这紧要关头改口说咱们打下东京,给皇帝老儿当走狗吧——他乐意,几十万大军还不答应呢!
若是冲锋陷阵,斩将搴旗,武松绝对应付裕如,但耍起嘴皮子辩论起道理来,灌口二郎神可就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了。正当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却听西门庆又从容请教道:“敢问长者,精忠报国四字中,‘国’字何解?”
这一问却问得突兀,虽然周侗宗泽都是文武全材,岳飞少年聪慧,此时却也不由得一愣。这国之一字,浑然天成,它就在那里,只要一个人还没有被利欲熏心,自然心爱之,自然思报之,又何必画蛇添足地去强做解人?
但现在西门庆有问,却又不能不答,宗泽略一思索,便道:“国者,便是我中华上邦,便是我大宋天朝!你我既为大宋子民,便当爱之报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而言,岂有它哉?”
西门庆再施一礼,正色道:“晚辈且有一得之愚,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侗和宗泽又对望一眼,周侗便抬手道:“学无分前辈晚生,如有心得,但讲何妨?”
西门庆点头,侃侃而言:“晚辈若说错时,长者休笑——国之义,大矣哉!晚辈觉得可分为四个方面——民族、领土、文化、王朝。”
听西门庆如此开宗明义,周侗、宗泽、岳飞俱是精神一振,静待下文。武松则心下松了一口气,只是看到西门庆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就突然有了信心——三弟舌锋一动,天下谁能抗手?
却听西门庆道:“民族者,国之血脉也!自古以来,我中华兼容并蓄,以纳万邦,德望所至,边荒倾心,于是归化中原者,世代不绝。细算起来,便是今日之辽夏吐蕃乃至大理高丽,又何尝不是我中华民族之组成?辽者,夏商相争时败入遐荒之大夏者后裔也;西夏者,其祖元昊,本就为中国子民,只不过其人假势立国,如今边境交锋,实兄弟之争也,不足为外人道;吐蕃者,自唐时文成公主和亲,血胤岂非一脉?大理开国迹近西夏,属中国子民更不待言;高丽者,本为汉郡,其祖皆中国子民之身也!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终有一日,四夷重归,方为中国一统!”
西门庆这一言虽是临时而发,细节处有不到的地方,但言语间却正搔着了周侗、宗泽心中大一统的痒处,二老不约而同地跳起身来,大声喝彩:“说得好!”
却听西门庆又道:“领土者,国之骨肉也!骨肉丰润则国强,骨肉侵削则国瘦。汉唐盛世,则骨肉丰润之时也;今日此时,则骨肉侵削之谓也!何言侵削?外有边敌,内多贪腐,国欲不瘦,可乎?好男儿当不令国瘦,更要保国肥,方不负一腔热血,大好头颅!”
小岳飞在旁边听着热血沸腾,忍不住握拳作势亢声道:“还我河山!”
听着这千古一时的言语,西门庆心潮澎湃,感慨万千,长叹道:“精忠报国,还我河山——武穆之志也!”
看着岳飞和西门庆相视而笑,周侗宗泽不由得暗叹:“唉!这番雄心壮志,当今朝廷是没有的!”
西门庆再道:“文化者,国之脊梁也!我中华能令四夷宾服,被尊奉为天朝上国者,皆因文明一脉相承,虽经挫折,世所不移——潜移默化之下,才涌出众多英雄豪杰,或存亡续绝,成周公伊吕之功业;或开天辟地,振唐宗汉武之雄风——文化之功,岂可没乎?”
周侗宗泽听西门庆“开天辟地,振唐宗汉武之雄风”之言,色变而垂头不语。
西门庆又道:“王朝者,国之毛发也!人生于天地之间,血脉、骨骼、脊梁者,皆不可易!唯毛发一类,剪而复生,无关宏旨!国之四维亦如是——民族是神圣不可征服的!领土是神圣不容侵犯的!文化是神圣不许玷污的!何谓神圣?即上顺天心,下应地理,中合人和,为万众所共同仰望遵守!至于王朝,则并不神圣。须知天子无世袭,有开国之英主,就有亡国之独夫,若不恤人民,只知贪渎横暴,改朝换代又何足为奇?王朝更替,如旧发之剪,新发之生,所亡只是一家一姓一党一派,并非亡国灭种,实在无需大惊小怪。”
周侗宗泽听着,皆无言以对;岳飞则暗暗点头;武松看得分明,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西门庆最后总结道:“精忠报国,亦是神圣之理。但这报,报的是民族!是领土!是文化!并不包括统治的王朝。当然,如果一个王朝政治清明,好男儿自当报效,但这时我们万众一心,维护的依然是这个国家的神圣组成部分,而不是一家一姓一党一派的荣华富贵!以一家一姓一党一派之私利,赫然凌驾于民族、领土、文化之上者,非报国之人,实戕国之贼也!”
周侗、宗泽听着,冷汗涔涔而下。二老对望一眼,突然一齐离座向西门庆拜倒:“两个老朽枉生于人世,直到今天,才醒悟到甚么是真正的精忠报国!先前得罪之处,还求公子宽宥!”这正是:
昨日水中捞月影,今朝火里种莲花。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