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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疏之前就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也亏得如此,才留得了一条性命。但他抱着赴死的决心,这一下撞得极重,血流了不少。好不容易止住血,人已是昏迷不醒。他意识全无,却仍旧紧紧抱着抱着女儿的小包裹不放。太医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死婴从他手里抱走。
易缜不敢朝那个死婴多看,让人抱了下去,吩咐寻一处风水地将她厚葬。
他低着头,发现秦疏左手紧握成拳,似乎里面还着紧紧捏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来,发现一张沾了血迹的薄薄信纸。正是他当日写给秦疏的信件。
秦疏原本是脸面很薄的人,平时颇有非礼勿言的矜持,这时侯拿出这信来。必然是什么都豁出去了,想要凭借着这封记载着昔日情份的信件,向他求情。
他把这封信这样紧的攥在手中,甚至后来发生这许多事情,都一直忘记了松开,想必当时的心情,就如同激流中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可惜他的妹妹再没有让他求情的机会。
纸上血迹殷红,将原本的黑迹染得更深,纸上一个个温柔抚慰的话原本是自己亲手写下,易缜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写下每一个字的心情,如今以这样的方式横呈在眼前。那些曾经真实的想法一字字有如尖刀,扎得心中绞痛,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秦疏当夜里有些发烧,他不论是生产之前还是生产之后,一直没有好的条件调养,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只不过为了妹妹,凭借一口气强撑着,如今妹妹一死,带来的不仅是难以想像的哀痛,近日来支持着他的信念也随之轰然倒塌。
内外相煎之下,这病就显得凶猛,他一直反反复复的低烧。人也昏昏沉沉,没怎么醒来过,呓语里叫的都是妹妹。偶尔清醒过来看见易缜,他的目光中也只有冰冷恨意,他用最手一点力气扭过头去,闭上眼不愿多看。
易缜心里那点怨念早被一连串的变故消磨得烟消云散,心下唯有痛悔不一。他一直不曾回府,衣不解带地在秦疏身边守了两天两夜。
他进京时极为低调,并没有揭起轩然大波,但这世上毕竟没有不秀风的墙。有些事你越是想瞒,它越是传得比风还快。
青帝连下了三道旨意召易缜面圣。最后一次是传下的口谕。青帝倒不露喜怒,只淡淡道:“若是这次再不肯进宫,以后都不必再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易缜不得不去。秦疏尚未完全清醒,情形不是太好。他极不放心,是以走之前百般叮嘱。然而等他后脚一走,青帝的另一道旨意便下来,着令将秦疏收押进天牢里,同谋反的逆贼一道听侯发落。
侯爷的吩咐当然不能同青帝的旨意相提并论,谁人敢抗旨不遵?
好在前来宣旨的是青帝身边的大总管如意。
这孩子的事传到青帝的耳朵里,他视这位燕淄侯有如半子。由于之前的种种事由,原本就极为不喜,只是碍着易缜一再求情,这才隐忍至今,这时听闻这样的丑闻,岂有不怒的道理,皇族亲室,岂容得如此戏弄,落人耻笑。青帝还算是性情中人,纵然厌恶秦疏,存了置之死地的心思,也并未用太过阴狠的手段。
如意整日里一团和气,却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旁人眼里初见祝由为青帝的宠脔,他身为青帝承身边的红人,却知道青帝竟是难得的真正喜欢那么个人,又有多少真心实意在里头。而燕淄侯对秦疏虽没做那种水磨工夫,然而经历过这么多事,他都舍不得放手,只怕他对秦疏的心思,与青帝待祝由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甚至不弱半分。
如此一来,秦疏纵然有诸多不是,毕竟是侯爷心头的人物,就算侯爷有多生气多恼怒,怨则怨尔,就算要处置,那也只能由他做主,却不见得愿意让别人对秦疏如何。
青帝若要动他,只怕会伤及两人之间的情面。纵然是碍于君臣,易缜不得不吃下这个暗亏,难免日后生分。青帝盛怒之下,一时不肯容情,这关乎皇家体面的事,又岂肯退让,他对易缜原本是多般容忍,此时一旦动了真怒,执意要做的事,谁又敢劝?
如意却不得不替青帝多想一步,说到底秦疏不过一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若不是燕淄侯一意执着,是死是活又算得了什么,易缜却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在青帝待他有如半个儿子。若是因为此事结下嫌隙,难保日后青帝不会反悔。
所以他特意亲自来办这差事,且将这事从轻从缓处置,给燕淄侯留出应变的日间,也给青帝留个转圜的余地。
因此也没有如何为难秦疏,但青帝的旨意,也只有如意敢这样阳奉阴违,但他也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这牢里少不得还是要走一趟,他用马车将秦疏送进牢里去。刑具脚铐之类的都没有用上,同牢里也暗中关照过,安置在普通的牢房里,备下了干净被褥。原来的住里也只不过多了张桌椅和木床,除了越发阴冷些,差别也没大到哪里去。徒有个形式而已,见秦疏尚在病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还特意找了狱医照应着,汤药也让人一直未断,绝不能让人在牢里有什么闪失。
如意一边慢吞吞办差,另一方面让宫中心腹守在易缜进宫的路上,将这消息透露给燕淄侯。他所能做的只到这一步,再又别的只怕就要逾自己的本份。至于如何去同青帝交涉,结果能否如愿,全看燕淄侯自个。
但青帝既要瞒着易缜处置秦疏,他自己是情场深陷,多半还是看出这位堂弟的心思,因此有了几分顾忌。既然如此,其中倒还有变通的余地。如意倒也不十分担心。
易缜如何去顶撞青帝尚且不知。秦疏整个人一直都不是太清醒,对于自己身在何处,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他在恍恍惚惚里总是听到妹妹的哭声,忽左忽右地就在他身边响起,细细的,若有若无的,仿佛自地底传来,固执地不肯消停下去。然而无论他摸索着将一块块砖缝都抠过来,却一无所获,不管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妹妹在哪。
除非实在支撑不住昏迷过去,他一再地重复着寻找,仿佛不知疲倦。哆哆嗦嗦地唤着妹妹,比起其它喊冤呻吟的人犯,倒也显得安静得很。
狱卒对他这举动却也无可奈何,劝他他根本听不明白,总不能将他绑起来。只得多留心一些,也就由着他去了。
对面的拖进来的人冷眼看了半天,见巡逻的牢头走开,终于挣起身来到牢门处,压低着声音唤他:“秦疏,秦疏……”
见他毫无反应,顿了一顿,又改口道:“破军。”
秦疏终于有些反应,慢慢地转眼看过来,这人的声音和称谓都是那么熟悉,然而他只觉得头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破军。”敬文帝低笑了起来。“小疏,过来。”
秦疏迟疑了一下,还是爬到近处来。他神情呆滞伤心,两手抓着隔开牢房与过道之间的木栏,将脸挤在木头与木头之间,努力的想把对面的人看清楚。
“小疏。”敬文帝咳了一阵,又仔细看看他,不禁有些百味横呈,这一处牢房时除了他和秦疏再没有旁人,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口气倒还平和。低声道:“你不认识朕了?”
他这时篷着垢面,同从前一国之君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秦疏头脑不清,似乎没有认出他来,然而觉得眼前这人曾是十分熟悉亲切的。他眨了眨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哽咽咽地对着敬文帝道:“妹妹,妹妹没有了……”他这时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寻求着安慰与解脱,一旦见到稍微亲近一点的人,忍不住就要倾诉一番。
“妹妹?”敬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由得叹一口气。“谁的妹妹啊……”
他只是有些感慨,秦疏听了,却连忙答道:“是我的……是我的妹妹……你看到她了吗?她在那儿?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
“……那不是你的妹妹。”敬文帝良久方才答道。
“小疏。”剩下的话有些难于启齿,他见秦疏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似乎想要转身回去,连忙又叫住他,把心一狠,悄声问道:“除了那姓易的王八蛋,你还有过别人么?”
他见秦疏满面不解,显得十分困惑,想了想改口问道:“除了他,有谁不欺负过你么?”
秦疏脑子里全是乱的,努力的想了半晌,这才摇了摇头。他对这问题显然并不感兴趣,眼前这人也不告诉他妹妹在那儿,他已然失望,向牢房里面爬过去。
“那个不是你的妹妹。”敬文帝低声笑了起来,摇头叹息:“小疏,你博识强记,看过的书也不少,对这丹药也应该有所了解,可曾见过有产下女婴的先例?你怎么不想想,你和他怎么会生出女儿来?”
秦疏愣住,以他现在混乱的头脑,根本想不清这样复杂的问题,更想不清楚这问题背后代表着什么。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道:“不是……是……是我的妹妹……是我的是我的……”
敬文帝这两天接连换了好几个牢房,同凤梧一战中被俘的几个逆党也打过照面,暗中也得知了当地的情形,他比其余人知道的隐情更多,倒是让他想明白一个大概。破军同七煞从前最是亲近,有关孩子的身世要瞒过所有人,却应该会同七煞等人将计就计。
七煞抱去说是泽国血脉的孩子,应该就是小疏生下的那个真正的婴儿,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落在他手里,而秦疏竟然毫不知情。那个当然不是皇室的孩子,致使凤梧城之战一败涂地。
敬文帝其实也有些后悔,若是当时自己真要了秦疏,只怕今日就要换一个局面。但事到如今,一切都是空谈无益,追悔完全于事无补。
但破军的意图,从始至终全是为他这个皇帝,为了泽国作想。敬文帝想到此处,不禁也有些动容。再看看秦疏现在的模样,微微有些心软。他自忖两人一同沦为逆贼,想必都是来日无多,有些事再没有瞒着秦疏的必要,况且那毕竟是秦疏行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他有知道的权利。
“你生下的那个真正的孩子,不是妹妹。你和他所生的孩子不可能是女婴。”敬文帝又低咳了一阵,他的声音很轻,但听在另一人耳中,地不缔于一记惊雷。“你真正的儿子,在七煞的手中,是个儿子。”
“不是……是妹妹,不是他的儿子……”秦疏尖叫起来,他朝这边扑过来,撞在粗如儿臂的木栏上,他从栏杆间伸出手来,胡乱的挥着:“你胡说,你胡说,是我的妹寻,不是他的儿子!”
妹妹还那么小,然而他就那样将她摔在她面前,妹妹去的时候甚至一声都来不及哭,那一摔,已经把他所有的情爱都葬送干净。
他深陷在失去妹妹的悲痛里,对易缜恨之入骨,此时骤然听到自己同他有另一个儿子,所带来的并非惊喜,反而令人情何与堪,更加的不能接受,他不愿意自己同那个狠恶至此的人再有任何的关系,那怕是由不得他选择的事实。
敬文帝并不明白他的心情,见他难以置信,低声叹道:“傻小疏,谁碰过你谁没有碰过,你自己没有感觉的么?……也是,你那时发着高烧,你又向来是个纯善无知的孩子,知道不知道真正的情事,弄错了也是有的。只是没想到你竟一直信以为真……我当时并没有真正碰过你,你一直不知道的么?”
“你胡说你胡说!”秦疏见不能让他闭口,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些话他不愿听也不愿去想,背后的真象太过于沉重,不是这时候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他抱着头蹲到地上,开始失声痛哭:“是妹妹,是我的妹的……不是他的儿子,不是……”
旁边有人再也按捺不住,过道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只一两声,只听得狱头诚惶诚恐的声音叫道:“侯爷……”
易缜两眼通红,冲到过道上来。他在甬道转角处站了许久,将这许多话全听了进去,不禁又痛又悔,恨不能将自己也往墙上撞上几撞,才能稍稍弥补一下所犯的那些过错。
若不是青帝提议将他两人关押至一处,让人暗中偷听,或者能套出一些人所不知的隐情,他来的时机又极为凑巧,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儿子!他是远远见过的,包在青蓝面料的小襁褓里,看不清楚脸,他只能看到那个小小襁褓,听到他细嫩娇稚的哭声。而他竟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乱党将他的儿子割脉放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儿子被七煞抱走,下落不知。
一想到此,简直心痛欲裂。
从一开始,他究竟做错多少事?又做错多少事?
易缜胸中一片愤懑,恨极了敬文帝欺瞒诱导,使得自己同秦疏反目成仇,几乎到了莫可挽回的境地,简直将他千刀万剐也消不了心头怒意。来到近前,飞起一脚就踢在木栏上,震得木屑纷纷而落。
敬文帝退缩得快,没有被他踢中,然而也被吓得不轻,朝后连连退去。脚下一绊,朝后摔滚了过去。蜷缩在角落里,用十分惊恐的眼神看着易缜。他这形象有如过街老鼠,令得易缜越发厌恶。
若不是有栏杆阻着,易缜绝对会立即就杀了他。一旁的狱卒拦也不是,拉也不是,只能小声劝阻:“侯爷,侯爷稍安勿躁,且慢动手。他是要紧的人犯,还是等着会审后发落的好……”
易缜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又挂念着秦疏,转身冲到对面的牢门前,抓着栏杆急急叫道:“小疏!小疏!”
秦疏却不理会任何人,一边哭着一边缩到角落里去。
易缜急了,抓着木使劲摇晃了那样,牢门虽是木头所制,然而十分的牢固结实,纵然他力大,也无法撼动分毫。他猛然想起来,转头叫道:“钥匙,快把钥匙拿过来!把门打开!”
牢头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他被易缜催得紧了,越急越发分不错是那一把,抖抖嗦嗦摸了半天,好不容易将这间牢房的钥匙找出来,易缜早等得不耐烦。一把将钥匙抢过来。
他心情激荡之下,手都有些发抖,插了好几次才将钥匙对准了锁眼。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却颤了一下,鼓足了十二分的气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种种内疚后悔和不安,这才有勇气迈了进去。
秦疏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他背对着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铺垫的被褥上。喃喃的低语着什么。
易缜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心里却十分沉重,是从未有过的忐忑,像是犯了重罪的人犯,等侍判决时那般的不安。然而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惩罚,他都不愿意再后退一步。
“小疏。”他怀着从未有过的虔诚,走到秦疏身边,轻轻跪了下来。再不管牢房外还有狱卒,再不管对面还有敬文帝。此刻颜面对他来说,已经是那么微不足道。
有些东西,错了就是错了,他只愿能有再次挽回的机会。为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再所不惜。
秦疏发觉到他的到来,微微的仰起脸来。他看见易缜,并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反而是一个十分温和的微笑,浅淡而明亮,眼睛弯弯的,有种茫然的清澈。
他笑一笑之后,低头柔声道:“妹妹。”
这样的笑容易缜是见过的,就在数日前他回京的那一天,秦疏抱着女婴坐在树下,他也是从背后走过去。秦疏发现他的到来,也是这样的抑起脸来,也是这样微微的笑,那笑里其实藏着些许的期待和欢喜的,只是他被妒意蒙住的双眼,没能够看得出来。
易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秦疏依然是个温柔怀抱的姿势,然而被他小心翼翼搂在怀里的,只不过是几根稻草,而已。
那一刻,易缜如遭雷击。
有些东西,错了就是错了,错过就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