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君若无情我便休(二)

寂月皎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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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谕自然知晓织布其实是太子妃身边的,也不肯拆穿,只笑道:“不错,是咱们府上的。”

    太子府的事本就多,太子的心腹侍卫事也不少,太子府派人过来说些要事也不奇怪。

    若织布通传要见太子,为了不坏了太子与慕容大小姐相处的美好时光,多半会被人阻拦植。

    但若要见的是太子身边的亲卫,慕容府绝不愿平白得罪了太子身边那些心腹红人,自然处处予以方便。

    织布原也没打算直接见太子,只向成谕低声道:“太子妃的话,让转达太子,说她在等他回府。堕”

    成谕一愣,“有没有说有什么急事?”

    织布摇头,“没有,太子妃就传了这句话,告诉太子,她在等他。”

    成谕默默品着那“等”字的含义,心下已是踌躇。

    织布看了眼前面富丽的屋宇和窗棂间透出的浅橘色光芒,问道:“太子在里面?”

    成谕点头,“慕容良娣病着,皇后临走不放心,特地吩咐太子照应些。这不,慕容良娣病得厉害,一时半会儿太子恐怕出不来。”

    织布哂笑,“叫太子看有什么用?老的病了少的病,中间还有几个在找死,喊个风水先生过来瞧瞧哪里招了恶煞正经,别把晦气传给了咱们太子。”

    成谕等听他说得刻薄,想笑又不敢笑。

    待要替她回禀,瞧着那紧闭的屋门又有些犹豫。

    谁知道这时候太子正和慕容依依做着什么好事?

    太子妃也没什么急事,特地敲门进去,只为说这么一句话,纵然太子没意见,慕容良娣恨他们入骨了。

    沈南霜正在一旁茶房里绣着汗巾,听得这边有动静,忙提了一盏绘着山石茶花图案的宫灯奔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成谕正犹豫,见有太子的枕边人过来,倒是松了口气,忙将织布的来意说了。

    沈南霜听得一呆,便道:“若论太子妃过来传话,当然应该即刻通禀。可让太子留下照应慕容良娣的,是皇后娘娘。只为这点子事去惊动了,慕容良娣怎样想还是小事,只恐皇后娘娘不悦,会对太子、太子妃心生芥蒂呢!”

    提及母子、婆媳情分,成谕等固然不敢再多说一句,连织布都已哑然。

    许久,织布道:“我奉命而来,如今话没传到,便是我职责未尽。罢,我便在这边等着,候太子出来亲自把话带到,于我才算是交了差!”

    他说毕,精瘦的身形一掠,飞到廊檐之上,正对着灯光灼灼的三间正屋,平时说话总带着几分笑意的黑眼睛冷锐地盯着窗棂,似要透过窗纱看清里面的一人一物,一床一几。

    成谕等便都有些尴尬。

    片刻,沈南霜无奈地叹了口气,依然回那边屋里绣汗巾,而成谕则泡了好茶来,也飞到廊檐之上,递一盏给织布,陪他说话聊天。

    织布开始还绷着脸,但成谕一味打趣说笑,由不得他渐渐释开胸怀,只叹道:“成大哥,我晓得你是怕我回去添些什么话,令太子、太子妃生隙。你放心,咱不是那起喜欢挑唆生事的小人,难得见太子妃近日笑容多些,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恩恩爱爱、和和睦睦,日后太子继位,太子妃也是一国之后,便是咱们这些跟的人脸上也有光彩,对不?”

    成谕点头,“那是自然。咱们的前途富贵,都只在他们身上,所以更要勤谨侍奉,不可疏忽。”

    织布皱眉看向他,“我们公主虽娇贵,但向来待人宽容,不拘小节,倒也不怕有什么疏忽不疏忽的。只是今日若太子不曾回府,我怕会闹出事来。”

    “什么事?”

    “我说不上。咱们公主从小主意大,小事咱们猜得透,大事却连半点也猜不出。譬如今日之事,我猜不透太子妃用意,成大哥必定也猜不出太子妃用意。但太子妃并非任性之人,岂会无缘无故叫我过来传这么句无关痛痒的话?”

    成谕沉吟不语,不由也盯向那边暧昧不明的浅色灯光,一时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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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梦里觉得胳膊阵阵酸疼,许思颜睁开了眼睛,挪动了下胳膊。

    依然枕在他胳膊上的慕容依依低吟一声,面颊继续向他胳膊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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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思颜忙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依依,你好好睡,我在旁边呢!”

    这一日连惊带气,慕容依依的病倒也不全是装的,嘤咛应了,看他两眼,便又睡了。

    许思颜奔波了这许多日,入夜后也累得紧了,不知不觉坐在床边靠着床棂睡着了,胳膊却被慕容依依枕得酸痛发麻,此时不由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活动着手脚,等着被压了半夜的胳膊血流顺畅过来。

    听得外面隐隐有人在低声说话,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织布已等得不耐烦,忽见他出现,当即大喜,连忙飞身跃下见礼。

    许思颜纳闷道:“织布,你不在凤仪院呆着,怎么跑这里来了?”

    织布道:“太子妃让我过来传话给太子。”

    “什么话?”

    “太子妃说,她在等太子回去。”

    “嗯?等我回去?有事?”

    “织布不知,太子妃只令传了这一句话。”

    “在……等我回去,在等我回去!”

    许思颜咀嚼着这几个字,蓦地悟过来,“她什么时候令你传的这话?”

    织布道:“皇上留太子妃说了许久话,亥初才回的。后来又连夜处理了一个时辰府中要务,大约子初二刻令我过来的吧!”

    许思颜看向天色,“现在什么时候?”

    成谕忙答道:“快五更了!”

    “五更!”

    许思颜吸了口气,忙道:“快,立刻回府!”

    成谕怔住,“现在?”

    “现在!”

    未见屋中熄灯,许思颜的随侍们也未敢睡下,有犯困的也不过找个角落和衣打着盹,一听回府命令,倒也起得快捷。

    沈南霜随在身后,惴惴道:“这天还没亮呢,要不要索性再等半个时辰,待天亮再回去?内外门都关了,这样闹腾起来,恐怕累得慕容府上下不得安静。”

    许思颜皱眉道:“太妃和他们家郡主都病着,他们还想安生?”

    沈南霜便不敢再作声。

    许思颜自觉严厉了些,忙放缓了语调,柔声道:“两个时辰前太子妃遣人过来传话,原该禀我才是。太子妃任性得紧,既说了等我,必定会等我。只怕……这时候还在等着吧?”

    太子说府里有急事要走,自然是谁也拦不住的。

    等临邛王、广平侯揉着睡眼奔出来时,许思颜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京城内夜间素有宵禁,五更三点敲响晨钟才能开禁,许人在各处主要街道行走。但许思颜命人持了太子的名贴先去沿路关防撤了栅栏,遂能一路疾马奔回太子府。

    许思颜的骏马直到凤仪院跟前才勒住。他跳下马时,抬眼看天边,已泛起一抹隐隐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而凤仪院居然灯火通明。

    别说顾湃等近卫,连秋水、如烟等侍女都未睡,正在门前不安探望,忽见许思颜大步行来,这才面露喜色,急急见礼。

    许思颜再顾不得别的,急问道:“太子妃呢?”

    秋水道:“在卧房,在……等着太子回来呢!”

    许思颜说不出是头疼还是心疼,连忙绕过前厅,直奔后方木槿卧房。

    卧房里红烛高照,正映着在书案前不急不缓练着字的女子,以及她旁边焦灼得坐立不安的明姑姑。

    见许思颜回来,明姑姑眼睛顿时一亮,但看一眼依然在书案前写字的木槿,那点亮色都褪了下去。

    “见过太子!”

    她行礼,声音略高,面有忧色地瞥向恍若未闻的木槿,只盼她能有点动静。

    见许思颜久久不曾回来,她还盼着木槿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或者越性照搬狐媚子那套,捧个心蹙个眉装个病,先把人哄回来再说。

    再怎么着木槿是皇上疼惜的太子妃,如今又和太子鱼水欢洽,彼此正新鲜着呢,无论如何比娇弱了九年的慕容家大小姐有吸引力吧?

    可向来很听话的小公主根本没打

    算再做别的,甚至也不许她再做别的。

    从织布前去传话开始,她已坐在书案边练了几个时辰的字了。

    开始还不时喝喝茶,与明姑姑说笑几句,后来计算着来回的路程,看着该回来的时候并无影踪,便渐渐沉默下去。

    茶水凉了,明姑姑已换了好几回热的,但木槿始终不曾再喝上一口,只是安静地写着她的字,静得让她胆战心惊。

    “明姑姑辛苦了!”

    许思颜笑着让明姑姑免礼,走至木槿跟前,柔声问道:“在做什么呢,这时候还不睡?”

    低眸瞧她正写的,是一篇《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再瞧旁边木槿已写毕的,已是厚厚一迭,已觉头皮微微发麻。

    这些日子他与木槿朝夕相处,大体已晓得她的脾性,绝非那些喜好诗词文赋的才女,连看书也多看史书兵书。

    她的书法得过名师指点,但绝少练字,故而写的字虽寻常,但超逸慷慨,英姿飒飒,颇有男儿之风。

    她自然不会无故转了性情,半夜三更不睡觉连练几个时辰的字。

    木槿饱蘸浓墨,将这页字写得满了,方才放下紫毫笔,笑道:“太子回来了?父皇上回赐的紫毫笔真不错,其毫长锐劲利,正与我的字体相宜。”

    她转头吩咐道:“明姑姑,瞧瞧咱们小厨房里还有茶点没,赶紧收拾过来,太子只怕饿了!”

    许思颜听她声音清越悦耳,却口口声声太子太子,便觉刺耳;她嘴角也挂着笑容,但那两丸黑水银般的明亮眸子冉冉转动之际,似根本没正眼瞧过他,更叫他满心不自在。

    翻那木槿练的那些字时,多是老庄中的词句,有的成篇,有的只是零落词句,想来应该是她素日所爱的。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许思颜已瞧得皱眉。

    再看下面却是《庄子》的《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

    他不由微愠,“年纪轻轻的,少看这个。我们跟前有的是富贵尊荣,也有的是万钧重担,只该想着怎样承继这繁华盛世,令天下安宁,百姓安乐,这辈子都不该想着怎样跳出红尘之外,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

    木槿却在吩咐道:“秋水,笼火盆来!”

    秋水等早已在外候着,闻言不解,只得应了,赶紧去把入冬时才需用到的火盆一径搬进了屋子,移了烧红的炭火进去。

    木槿便抱起许思颜正翻着的那叠纸笺,走过去只一扔,便见火焰暗了一暗,又迅速旺了上来,吞噬向那些笔墨初干的字迹。

    有一页纸笺被蒸腾的火气托起,却见上面字迹历历,宛然似要在火焰中飞起。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许思颜眉峰皱得更紧,正要说话时,木槿吹干最后写的那一页《逍遥游》,亦放入火盆之中。

    她的面庞被火光照耀着,敷着浅浅的金光,柔润里带着火光融不去的清冷和果毅,迥异于寻常闺阁女子。

    但她扬着脸,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太子说得对,至少现在,我们无法逃出红尘之外,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

    见火光燃尽,秋水等依然上前,将火盆挪了出去,那边如烟也已带了小丫环,在桌上摆放了木犀糕、黄金角、四喜饺、水晶梅花包、荷叶粥、银耳羹并几碟精致小菜,俱是热气腾腾刚出笼的。

    凤仪院一众人只围着木槿打转,木槿不睡,其他人焉敢睡?小厨房里自然一直预备着膳食。

    木槿坐了,笑道:“太子,请用些膳食吧!”

    许思颜被她连着叫了多少声的“太子”,觉得不是刺耳,而是刺心了。

    往日被她叫“大狼”,他尚可安慰自己,那叫的不是“狼”,而是“郎”。

    可听惯了的“太子”,从她口入他耳,他万分不舒适。

    他扬唇向明姑姑等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明姑姑是过来人,早看出二人情形不对,见太子分明有赔罪之意,连忙应了,一边带秋水等侍女退下,一边连向木槿使眼色,却是怕她一时任性起来,太过不知进退。

    木槿只作未见,自己盛了一小盅荷叶羹,吃了两三口,便倒水漱了口,笑道:“太子慢用!妾身困了,就不便相陪了!”

    许思颜食难下咽,见她施施然行了一礼,竟真的起步欲行,不觉又是羞恼,又是困惑,伸出手来用力一拉,已将她前行的身子猛地扯了过来,一头撞在他怀里。

    木槿忙要稳住身形时,许思颜将她腰肢一扣,已将她拥在自己腿上,愠道:“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木槿抬头,正见许思颜一对眼睛黑曜石般幽深地盯着她,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愤懑和抑郁。

    她便笑了笑,“太子要我怎样好好说话?”

    许思颜道:“平时怎么说话,怎么相处,如今还怎么说话,怎么相处,不可以吗?”

    木槿挣了挣,见他臂膀圈得如铁箍一般,实在挣扎不动,只得罢了,叹道:“回了太子府,我才知道我原来都错了!”

    许思颜问:“哪里错了?”

    木槿浓睫垂落,如微倦而敛的一双蝶翼,在面颊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低声道:“我曾想,若你肯一心一意待我,我也必一心一意待你。从此再多的风雨我陪你淋,再多的艰辛我帮你扛。我以为你首先是我夫婿,其次才是太子;原来你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我夫婿!”

    许思颜目光深沉里带着玩味,低沉问:“有区别吗?”

    “有。”

    木槿唇角一扬,洒了碎晶般的黑眸里有着分不出是稚拙还是骄傲的倔强,“你若先是太子,然后才是夫婿,那从此后我绝不可能和你像寻常夫妻一样推心置腹,誓同生死!你只是太子,不再是和我恩爱有加的大狼!”

    许思颜瞪着她,忽然翻过她来,结结实实在她臀部抽了两巴掌,然后在她的尖叫声里,重重把她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

    木槿羞怒,还未及发作,许思颜已凑上前去,在她微颤的唇上轻轻咬了下。

    “死丫头,我就在慕容府打了个盹,你至于这副跟我划清界限的姿态吗?”

    烛火下,他放松的眉眼好看得出奇,微哑的声音里蕴着笑意,“再这副模样,小心我捏死你!”

    他这样说着,宽宽的手掌果来移向她脖颈,却未至脖颈便顿了下来……正停在她饱满的胸部……

    “你滚开!”

    木槿连耳根子都红了,眼底漾着水意,反抗却异常激烈,“碰了别的女人的脏手,别来碰我!”

    许思颜闪得略慢些,差点再度被她的利爪抓得毁容,不由吸气道:“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怎么我娶的女人是醋汁儿做的?”

    他手下略松些,木槿挣开他掌握,站到稍远处,抱着肩瞪圆了眼睛,“我不是醋汁儿做的!但刚碰了别的女人,请别碰我!”

    许思颜叹道:“我以为你抄了那么多的老庄,应该看得更高更远,怎么还在斤斤计较这些琐碎事儿上?”

    木槿瞧着许思颜倚着桌子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怎的也放松下来。

    她定定神,说道:“不错,老庄读得多,看得便更高更远。——远到你以为的天下江山,亦不过沧海一粟;王侯将相,更不过天地须芥。我虽女儿身,又怎会看重区区一个太子妃的名位?为一个没将我看在心里眼里的男子呕心沥血,实在是天底下至蠢至笨之事。不是不愿,而是不值。”

    许思颜静静看着他,唇边笑意凝固,却倾听得更加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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