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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霜在天清寺住了一晚,可惜佛门静地也没能让她静心。
猜着回宫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她几乎一夜未睡。
待被传到瑶光宫,看到许思颜扫向她的目光,她才似活过来般眼睛一亮。
可许思颜竟很快转向了木槿,唇边那抹令她留恋痴迷了多少年的笑意并未为她停留片刻堕。
木槿身材臃肿,神色自若地浴着夫婿的爱怜目光,一双黑眸如锥,却牢牢地钉向她。
沈南霜愈觉委屈悲愤,只得咬了牙握紧拳上前行礼。
“臣女沈南霜,叩见皇上、皇后娘娘!方才太后有事吩咐,臣女耽搁了片刻,所以来得晚了,尚祈皇上、皇后恕罪!”
“臣女”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她不是庵堂里任人宰割的孤女,也不是由人呼来喝去的侍婢,而是纪叔明的义女,且深得太后信任……
木槿浑不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倚着榻上懒懒看着她,喝道:“沈南霜,你将本宫的簪子藏到了何处,又是怎样将织布灭的口,还不从实招来?早早说了,看在纪尚书的面上,或许还可从轻发落。”
沈南霜猜到木槿必会问昨夜之事,早已预作准备,务要将昨日与孟绯期相处的那段时间赖个干净,再不料会扯到什么簪子上面去,不觉慌乱起来,忙道:“皇后明鉴,臣女素日只在德寿宫侍奉太后,入宫后这才是第一次踏入瑶光殿,第一次面见皇后,又怎会藏起皇后的簪子?”
木槿冷笑,“素日只在德寿宫侍奉太后?可本宫每每在御花园散步,是谁鬼鬼祟祟一再从角门里偷窥?涵元殿是皇上处理公务的禁地,从前你侍奉皇上,跟随侍奉还在情理之中;如今你侍奉太后,还不时闪在那附近,又是何居心?”
沈南霜再没想到从前自己一举一动,竟然早已落入人家眼中,不觉眩然欲泣,泪蒙蒙的眼睛忍痛含情凝睇向许思颜。
“臣女……臣女只是记挂皇上,不知皇上过得可好……”
木槿便笑了起来,“这三宫六院多少女人,哪个不记挂皇上?都跑涵元殿附近晃悠,以为这大吴皇宫是集市么?本宫原念着你是从前跟过皇上的老人,三番几次不理会,谁想你竟敢昧下皇上赠予本宫的八宝金簪,还杀了织布灭口?”
沈南霜连忙摇头道:“臣女记挂皇上,皇后又常与皇上一处,臣女这才留意着皇上、皇后踪迹,可素来不敢打扰,又岂敢窃取皇后的簪子?灭口之事更是一无所知……”
她将四周一打量,又哭道:“何况织布是皇后的贴身侍卫,身手高明,瑶光宫更是高手如云,臣女虽会些武艺,到底是名弱女子罢了,怎么可能跑瑶光殿来杀人?”
这“弱女子”说得愈发无辜了,好似根本不知道织布是在宫外遇害的……
木槿淡淡扫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端过茶盏喝茶。
明姑姑已上前,啪啪左右开弓,几个耳光甩向沈南霜,冷笑道:“这时候学着哭闹抵赖了?犯贱害人的时候怎不想着会有今日!那簪子昨日皇后在太掖池边散步时还戴着,刚离开兰若轩就发现不见了,回头派人去找,几个宫人都说只你去过,还有个小太监说亲眼看你自地上捡起了一根珠光闪耀的簪子,你往哪里抵赖?只因你的太后的人,怕惊扰了太后休息,这才禀了皇后,准备今日才和你计较,不料你竟连夜出宫,想来看那簪子价值连城,打算藏到宫外哪名相好那里去?”
木槿正噙着茶在口中,听明姑姑说到这里,眼睫不由一跳,冷眼看向沈南霜。
沈南霜已经白了脸,膝行跪至许思颜跟前,伏地大哭道:“臣女冤枉!臣女冤枉!求皇上为臣女做主啊!”
许思颜淡然道:“若是冤枉,朕自然为你做主。不过明姑姑的话尚未说完,且看看她到底是无故栽害你,还是有凭有据吧!”
那边已有宫人上来,要将沈南霜扯开。
沈南霜又惊又怕,明知木槿身边的人无不恨她入骨,慌忙抱紧许思颜的腿,哭叫道:“皇上,皇上,南霜是怎样的人,难道皇上不知?他们……他们明明串连一气要坑害于我!”
许思颜皱眉,犹未开口说话,便觉一极高大的人影走近。
却是顾湃铁青着脸大踏步奔至,抬脚便踹向沈南霜的臂腕。
但听“咯”的一声,沈南霜失声惨叫,右手立时耷拉下来,痛得差点没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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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被顾湃生生踹断。
而明姑姑声音却越发尖锐,“沈姑娘,这事儿你想抵赖却是赖不过去的!我们就担心你仗着太后宠爱将簪子送出去,早早吩咐了守卫留心提防,所以你一出门,崔校尉便通知了瑶光殿,然后亲自送了织布出宫追你……这事儿崔校尉和昨日轮值的禁卫都能作证!织布素来与人无仇无怨,既然在追踪你时遇害,不是你设计灭口又能是谁下的手?”
宫人已将沈南霜拖到一边,再不容她接近许思颜。
许思颜目睹往日心腹丫头痛得死去活来,哀哀求饶,倒也有些不忍。但转头看向木槿及她身边的那干人,连秋水、如烟等人都是一脸的恨毒,只得低叹一声,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沈南霜,趁早将昨晚之事实说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顾湃等人与织布朝夕相处,虽非兄弟,胜似兄弟。如今乍见他惨死,早又惊痛之极。簪子之事虽然子虚乌有,但跟踪沈南霜时出事,这女人明显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先前害木槿小产,如今眼见她还惺惺作态向皇上求恕,真真是旧恨新仇一起涌来。
若非想从她口中问出前后因由,只怕刚刚顾湃那一脚踹断的就是她脖颈了。
可沈南霜焉敢说出前后因由?
当着许思颜的面,承认她只是去私会孟绯期?
她之所以听从孟绯期的建议,转而追随慕容太后,原便是打算利用慕容太后扳倒木槿,她便有机会回到许思颜身边了……
那是她毕生所求,她怎能又怎敢让许思颜知道她和孟绯期的事!
心头的恐惧顷刻间压过了臂腕上的疼痛,她的哭声不觉凄厉,“皇上,南霜当真不曾加害织布,为何皇上偏不肯信呢?臣女真的是奉太后懿旨前去天清寺取福寿图……天清寺的比丘尼和德寿宫的人都可以证明……皇上,信我,信我啊!南霜对皇上一片赤诚真心天地可鉴!”
众人听得恶寒,独木槿黑眸一眯,若嘲若讽地看向许思颜。
明姑姑忍不住又两脚踹了上去,怒道:“贱人,贱人,还天地可鉴!天地可鉴你的贱!你待皇上真心就可以不择手段,害了皇上失了他第一个孩子?”
许思颜抚额,侧头向木槿道:“此事交由明姑姑细细察问便好。木槿你坐得也太久了,朕陪你出去走走,松散松散筋骨可好?”
所谓见面三分情,木槿亦知许思颜性情中人,着实有几分念旧心软。不若先和许思颜离开,沈氏没了指望,只怕招供得还快些。何况织布之死和沈氏之贱着实让她心头发堵,宁可先出去透口气,由着明姑姑等设法审讯去。
正待起身先离去时,宫外忽有人急急通禀道:“太后驾到!”
木槿不觉挑眉,清泠泠的眸子迅速扫过沈南霜。
虽然沈南霜千方百计依附上了太后,可她原来毕竟是许思颜的人。
木槿不觉得凭她这几个月的殷勤侍奉,就能让太后彻头彻脑地相信她,并愿意为她与早已心生隔阂的养子进一步产生矛盾。
但太后还是来了。
木槿于德寿宫当众指责太后偏帮柔妃、存不慈之心后,瑶光殿与德寿宫的矛盾便已放到明面,满朝无人不知二人不睦。木槿宁可担着不孝骂名,也不愿前往德寿宫请安;慕容太后也从不踏足瑶光殿。
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
可居然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侍婢来了!
许思颜微一蹙眉,向木槿低低道:“走,迎接母后吧!”
木槿淡淡道:“自然是要恭迎大驾的!”
无论如何她还是儿媳,便是看在许思颜份上,也不可失了体统。
愈是前面怎样婆媳不和,此刻愈要谦恭和顺,方才不至于落人话柄,让她一国之后的恶名太甚……
二人领着宫人迎出去时,慕容雪已行到阶前,眼见木槿行礼,忙上前亲手扶起,柔声道:“皇后快免礼!皇后怀胎辛苦,一家人何必这许多虚礼?”
木槿忙含笑道谢:“谢母后!母后时时垂爱,处处体贴,一如往昔,木槿感念良深!”
许思颜瞅她一眼,忙将慕容雪引了进去,“母后请!”
慕容雪微笑,才一手握着许思颜,一手牵了木槿,缓缓踏入殿中。
她的身后,除了素常的随侍,尚有两名有年纪的比丘尼。木槿瞧着眼生,已不觉微微皱眉。
明姑姑等亦料着太后前来必与沈南霜有关,只恐报不了仇,释不了恨,早趁着慕容雪过来前的片刻又将她狠揍一顿。沈南霜此刻便蜷在墙边,披头散发,肿着脸痛苦地握着自己被踹断的手。
慕容雪却似根本不曾看到,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一边喝着,一边问木槿的起居饮食。
木槿侍立一边,一一答了,又问母后安好。
慕容雪微笑道:“听闻你有身孕,母后开怀得很,连往日失眠的症候都缓解许多。只是冬日里时常咳嗽,怕病气过给你,所以一直不曾过来瞧你。这几日天气回暖,又有乐寿堂、天清寺众多师太替哀家祈福,连咳嗽的毛病也好了许多。”
许思颜笑道:“儿臣也寻了几样清肺止咳的绝佳良药交到太医院,令太医参照母后症候配伍,听闻也有些效用。母后不妨再服用几日,说不准就去了病根了!”
慕容雪道:“哀家亦有此意。再加上函真师太、函风师太代为祝祷,大约真能应了昨日南霜请回来的那幅福寿图,从此能福寿双全吧!”
许思颜、木槿再未接她话头,彼此对视一眼,便已猜知那两名比丘尼的来历,更知慕容雪终于转向正题了。
果然,慕容雪已看向沈南霜,“对了,听闻南霜似乎卷进了皇后亲卫遇害的案子里?”
许思颜恭谨道:“回母后,是有嫌疑。”
慕容雪便饶有兴趣,“可否说给哀家听听?”
许思颜无奈,只得按明姑姑所说略略叙了一遍。
慕容雪闻言,无奈般摇了摇头,柔声道:“此事也太心急了些。若论此事,方才哀家也略略问过,沈南霜差不多将近酉正才出的宫,戌初一刻左右便已到了天清寺。从皇宫到天清寺本就需近一个时辰,她半个多时辰便到,想来是习武之人脚程比寻常人快的缘故。而织布遇害之处并不顺道,若说先和什么人合谋害了织布,再转道折往天清寺,便是快马也未必来得及。”
她转头看向那两名比丘尼,“函真师太,函风师太,沈南霜是戌初到的天清寺吧?”
那边比丘尼已慌忙稽首道:“回皇上、皇后,本寺每晚戌初做晚课,沈姑娘到时,我等刚颂完《弥陀经》和《忏悔文》,正颂到《心经》,算来正是戌初一刻钟左右。沈姑娘虔心向佛,很懂规矩,当即便在一旁跪着听经,直到亥时颂完《伽蓝赞》才起身。随即,沈姑娘又与贫尼谈了半夜佛经,才和贫尼等取了福寿图,在禅房住下。因记挂着回宫侍奉太后娘娘,她一早便已告辞而去,想来应该与布施主遇害之事无关。”
木槿点头,转头吩咐道:“上茶!师太一气说了这许多话,必定口渴。”
两名比丘尼对视一眼,那函真已忙堆上笑来,说道:“贫尼一心向佛,不敢打诳语。”
木槿笑得愈发明媚而尖锐,“师太想哪里去了?本宫赐茶而已,何尝说师太打逛语了?莫非师太心里脑里想着的,只有诳语二字?”
函风忙道:“谢皇后赐茶!好在我等日夜颂经,倒也习惯了,不甚口渴!”
许思颜便微笑道:“听闻二位师太常为母后颂经祈福,朕心甚慰。却不知今日何以有空入宫?送那福寿图吗?”
函真嘴唇张了张,到底没蠢到顺口应下来。
若顺口应了,岂不把沈南霜昨晚特特出宫去完成的重大任务给抢去了?
慕容雪已道:“福寿图是南霜去取回来的,刚刚已经说过,难道思颜这一会儿竟忘了?这福寿图是临邛王妃和阿璃亲绣的,难为她们一片心意,哀家特特才送了天清寺令众师太加持祝祷。加持过便是佛家之物,只能挂正堂,南霜取回来,哀家因正堂原供奉着观音像,恐擅动佛像会坏了正堂格局风水,故而又传了两名师太进宫,不想偏遇到了南霜这事。”
她抬眼,怜悯地看向角落里的沈南霜。
沈南霜愈觉委屈,红着眼圈呜咽不已,“皇上,皇上要信我,我……我真的没有藏起娘娘的簪子,更没有杀害织布……若我有一字虚言,天打五雷轰,叫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慕容雪便轻轻一笑,转头看向许思颜等人,“看来此事只是误会啊!昨日南霜又不曾回纪府,簪子能往哪里藏?天清寺的师太们自然是用不上的,宫里的住处便是现在叫人去搜一遍也不难,但哀家估料着,以这孩子
的品行,还不至于做出这么不堪的事来。”
木槿坐于下首正喝着茶,闻声一口茶喷出,竟呛得咳嗽起来。
慕容雪神色不变,向她温温一笑,“皇后有异议?”
木槿忙立起身来,一边咳,一边笑道:“儿臣并无异议。儿臣只是忽想起皇上从前也说过,沈南霜勤谨细致,可堪大用。看来母子连心,都想到一处去了呢?”
许思颜瞅着她,“木槿,若有不适,不妨去榻上躺着休息休息。”
慕容雪亦道:“思颜说的是。有孕在身之人最易多心多疑,偏又不宜伤心动气。皇后还是保重龙胎最要紧,织布遇害和簪子遗失之事,想来思颜必定会派人彻查到底。”
木槿点头,懒洋洋道:“既然知道了结果,伤心动气也是无益,我自然会多多保重!”
她向慕容雪福侧身行礼告退,明姑姑忙扶起她,一路帮她揉着背,轻声道:“娘娘别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水落石出……
木槿冷锐如刀的眸子再次扫过沈南霜。
沈南霜正小心窥探她神情,与她四目相对,竟觉一道寒意陡地侵遍全身,一时如堕冰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边慕容雪正向许思颜温和说道:“思颜,咱们皇家即将诞育皇儿,正宜多多积德积福。且南霜是为哀家去佛门取福寿图方引起误会,若真的冤了她,恐怕有违天理人和……”
---------------太后慈爱得让人吐血----------------
木槿回了卧房,却不曾卧着。
缓缓走到琴案边,玉白手指轻轻一勾,一缕轻而锐的琴音“嗡”地探出。
无韵无律,却有股磅礴杀气无声透出,霎时充斥殿宇。
如烟、秋水等亦已随她入内,见状早已心惊胆战。秋水低声安慰道:“娘娘不用着急,皇上心中有数,再不会放过沈南霜那贱人!”
木槿微一阖眼,徐又睁开,眼底渐渐恢复清明如水。
她叹道:“你们错了!皇上必会妥协!”
秋水与如烟对视一眼,忙又劝道:“皇上到底念着母子之情,便是暂时放了沈南霜,也不过是看在太后面上罢了,绝不会是因为相信了她。”
“相信她?”木槿冷笑,“若皇上还敢相信她,这大吴的天下只怕有点险。”
她走到窗边,抱了只暖炉在手,倚在榻上向外张望。
果然,片刻后,便见许思颜恭谨含笑颇有孝子风范地将慕容雪送出瑶光殿。
而慕容雪身畔,赫然随着脸肿得跟猪头似的沈南霜,无声凝噎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分明在控诉着皇后的狠辣无情。
明姑姑啧了一声,“看这拿乔作势的,若传出去,不知以为咱们怎么欺负她了!”
木槿道:“她愈可怜,我这皇后自然愈霸道,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也不肯安生,多心多疑为难她一个贤良人!”
明姑姑嘿然而笑,“她素日爱在涵元殿附近走动,又爱悄悄跟着皇后,咱们故意没去阻拦,宫中早有些流言斐语,若再有几个人出面证明她的确在皇后遗失簪子的地方出现过,凭谁都会多心多疑,被打个半死也是活该。”
木槿道:“凭空捏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她,实非君子所为。”
明姑姑便犹豫,“这……”
木槿拈过瓜子,嗑了一粒,待唇齿间的清香散发开去,才眉眼一弯,闲闲地笑起来,“可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最毒妇人心,她毒我更毒!呵,敢害我的织布,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
明姑姑皱眉,“可太后替她觅来人证,硬生生将她保住,我们恐怕不易下手。”
秋水冷笑,“怕甚?太后一天十二个时辰护着她不成?总有机会落单。到时咱们暗中安排人出手,还怕割不了她脑袋?”
木槿不再嗑瓜子,却开始一粒粒地剥着。她边剥边慢吞吞地说道:“在查清真凶之前,留着她脑袋吧!我不能让织布枉死。”
一向温默的如烟终于也忍不住愤然,“难道查不出真凶,就容她躲在德寿宫逍遥自在?愈让人小看了咱们瑶光殿!”
木槿淡淡道:“逍遥自在?大吴皇后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还想逍遥自在?等着生不如死吧!”
外边便传来许思颜含笑的声音:“娘子想谁生不如死?快告诉为夫,为夫必定代娘子出手,免得娘子手疼!”
木槿横他一眼,并未答话。
秋水已嘟嘴道:“自然是刚被皇上放走的那位。”
“哦!”许思颜眉目微凝,眸心乌沉如有漩涡深深,“怎样将她放走,日后必定怎样将她擒回到娘子跟前。”
他顿了顿,“只是需请娘子给为夫一段时日。”
木槿抬眼,正见他低眸。
长而乌黑的浓睫在美如粹玉的面庞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自有种沉静却雍贵的气度,早已不复当太子时的浮夸荒唐。
这男子已是真正的帝王,真正的大吴天子。
依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便足以心安。
木槿弯了弯唇角,慢慢站起,摊开掌心。
已经剥了一小把瓜子仁。
她伸出手,将瓜子仁轻轻撒向窗外。
“织布,你回来了吗?过来一起嗑瓜子。从悦蒸炒的,我剥的。”
许思颜黯然。
他亦令人倒了酒,三杯以酹。
“织布,朕亦敬你。谢你护木槿一生。”
于他们,一生也许刚刚开始;可对于二十出头便英年早逝的织布,跟随木槿的这么些年,已是一生。
他们虽能随自己心意将织布送归蜀国厚葬,但到底不宜将他的尸体带回至尊至贵的瑶光殿。
惟盼英魂有灵,依然记得回来的路。
回来再看一眼相伴多年的皇后和同伴,尝一尝皇后剥的瓜子,品一品皇上敬的美酒。
-------------织布,谢你护木槿一生-------------
楼家别院。
夜已深,楼小眠早已换下官袍,随意披了一袭雪白狐裘倚榻而坐,边翻阅着书卷边在旁边的暖盆上烘手。
上好的红箩炭燃得正旺,将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映得近乎透明。
紧闭的窗棂忽格地一声响,然后烛火一暗。
楼小眠秀挺的眉尖蹙了一蹙,将书卷搁下,含笑道:“绯期公子,怎么又来了?可知现在多少禁卫军正满城搜捕你?”
窗棂依然紧闭,仿佛根本不曾开过;但屋里赫然多出一人。
绯衣似火,俊颜如雪,眉峰一缕戾气升腾,衬着手中提的宝剑,周身杀机,竟似从地狱步出的玉面修罗。
他走近楼小眠,毫无顾忌地提过他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他叹道:“好茶,好茶!可这么一口饮尽,也只能算作寻常解渴的水罢了。”
楼小眠浑不在意,只盯着他面庞,问道:“为何杀了织布?难道他看到你和那个南瓜在一起了?”
孟绯期皱眉,“南霜,是南霜,沈南霜。”
楼小眠点头,“嗯,南霜。”
孟绯期这才道:“不是我杀的。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出去看时织布已经死了。一个金面人下的手,可惜让他跑了。”
“金面人……”楼小眠思忖,“能杀了织布那样的高手,再顺利从你手中逃脱的人,那身手可着实不简单!”
孟绯期道:“我根本不曾听到打斗声。说来这织布死得冤。那金面人应该是他熟人,才能悄无声息便取了他性命。论起金面人那身手,原也寻常得很,但有人接应,沈南霜又太贱了些,耽搁了我追人。”
绝美的眉眼间依然是桀骜不驯的猖狂放肆,不将任何人放于眼底的不可一世。
论武艺,他的确有骄狂傲气的资本;只是心性高了,太多的事便再也看不清晰。
楼小眠不知这算是孟绯期的幸还是不幸,摇头低叹一声,静如深潭的眼底浮出了星星点点了然的笑意。
他笑道:“那个南……南瓜贱?”
孟绯期鄙夷道:“估计天
生的,承继了她生母的风范吧?咳,不是南瓜,是南霜,沈南霜。”
“哦,也就是说,你们正在屋内干好事时,织布蹑踪而来;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什么人注意到了他的行动,跟在他身后,并在他监视你们时下了毒手?”
楼小眠拢一拢身下的裘衣,在榻上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着,愈发显得清弱剔透,宛若冰雪琢就的玉人,“敢情杀织布的人是你朋友,这是帮你来了?”
孟绯期懒懒道:“帮我未必,但和萧木槿有仇那是必然的……所以我想着,走就走了吧,不是和皇后有仇么……”
他唇角一勾,笑容潋滟如月下牡丹,骄贵绝艳,独酌夜风,风姿无限,眼底却偏偏有股暴戾荧荧晃动,如暗夜里正伺机择人而噬的一匹孤狼。
楼小眠不紧不慢自行重倒了茶,顺手也递了一盏给孟绯期,“嗯,与皇后有仇的,想让皇后不自在的,都可以是你朋友。”
孟绯期便接了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病弱而显得过分白皙的面庞,“我们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成为朋友的吗?”
楼小眠低垂浓睫,慢悠悠地问,“可那人要杀织布,原没必要偏要在那时候动手。即便同仇敌忾,提前惊动你引发误会也不好。莫非当时你们正说着什么?”
孟绯期一凝神,“哦……沈南霜跟我说,许从悦二月为爱妾办的寿宴,恐怕有些古怪。太后似乎知道了什么,料定了皇上会去,且会对慕容家不利,大有殊死一搏之意。”
楼小眠沉吟,“前儿入宫我也提过此事,但皇上似乎没什么兴趣……”
孟绯期道:“我本来没怎么留意沈南霜这些话。这女人着实有点疯魔,居然还敢惦记许思颜,想疯了编出些胡话来也不是不可能。——她也不想想,许思颜那小子虽然不怎么样,可到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会要她这个被人玩剩的女人?真是做梦!但织布死了……织布死了,难道是因为听到了这些胡话?”
楼小眠啜茶,悠悠道:“那么,便未必是湖话。从今后真得多多留心下那个寿宴了……《帝策》呢?”
孟绯期道:“自然给了沈南霜。织布被杀,萧木槿必定疑她,只有太后能保得住她。她必定会用《帝策》来保命。而慕容家有了《帝策》,呵,楼兄,你说他们会多长些脑子,还是会多些长胆子?”
楼小眠笑而不语。
孟绯期又觉得奇怪,“这样的皇家之物,价值连城,你哪里弄来的?为何不自己留着?”
“杀人夺宝,原不是什么难事……且武成帝的字实在不怎样,内容铭记于心便可,要那不会说话的破书做什么?”楼小眠惬意地向后一仰,“把它用于最值得用的地方,即可。”
孟绯期点头,“禁卫军那些狗满城里搜捕我,我也不便在你这边久呆。虽不晓得你为何苦苦跟许思颜夫妇为敌,但能多一个合作伙伴也是好事。我可不想连累你。”
楼小眠轻笑,“皇上也已开始疑我,附近亦常有人盘查打听,我就不留你了。绯期公子自己保重,暂时别去联系那个沈南瓜了。”
孟绯期已将茶盏中的水饮了,踏步向外走出两步,闻言不禁顿下足,皱了眉再次提醒:“楼兄,她叫南瓜……呃,错了!她叫南霜,不是南瓜。”
楼小眠恍然,“哦,南霜,南霜。不能怪我记不住,南方气候温暖,哪来的霜啊?真真矫情,真真做作,真真……听不顺耳。”
孟绯期摇头。
一个名字而已,也能有这许多感慨,果然酸得很。
看来文人到底是文人,即便才识过人手腕强硬,也脱不了那层酸腐的外衣。
他依然从窗口跃出,再无声无息关了窗扇,瞬间失了踪影。
楼小眠独在书房里,慢吞吞将自己茶盏里的水饮尽,才站起身,端起孟绯期用过的杯盏查看。
方才同在桌上拿的细瓷杯盏,与他所用的一般无二。
俱是折枝花卉的彩釉茶具,勾勒得精细美丽,可作茶具,亦可把玩。
指尖一线银光闪过,一根银针探入盏底余沥,登时转作浅绿色。
他唇角便有一缕轻烟般的笑意淡淡浮起。
如雪莲轻绽,清澈超逸,孤高绝尘,令人见而忘俗,不由地心生敬意,视之如仙。
可偏偏是这般一个妙人儿,刚刚下毒于无形,在无声无息间算计了视他为朋友的绝世剑客孟绯期。
------------活在算计中的人,没有朋友---------------
正月里几个倒春寒的冷天过去,气候便渐渐温暖起来。
春风艳阳色,柳绿花如霰。
转眼间,瑶光殿前的木槿花很争气地开始吐出点点新绿,渐渐汇成一树树的葱翠,庄重端雅的瑶光殿便平添了几分明艳妩媚。
木槿身子渐沉,加之宫内外的事大多被夫婿和随侍们包揽打理,生活极闲适,小脸未免又圆了一圈。
与之相反的,许思颜却似比先前忙碌了许多,有时彻夜与心腹近臣商议国事,有时微服出外巡视,两三日方回。
但他并未对慕容家有何动作。
萧寻借死遁身,带着心爱的小白狐远走他乡,萧以靖却不得不因为父亲的“薨逝”守孝。于是,他纳慕容琅为侧妃的事便不得不搁置下来。慕容琅胆子渐渐放开了些,寻机又开始往雍王府跑。许从悦避之如虎,往往借口皇上召见逃之夭夭,总算有惊无险。许思颜只作不知,从不深究。
随后慕容继棠因慕容老太妃生病,再次回京侍病。许思颜似完全忘了这位是当日假山暗害木槿的最大嫌疑人,一般地厚加赏赐,还赐了两名绝色的歌妓,——只是这赐歌妓的用心却叫青桦、顾湃等人心下暗爽。
对着绝色美人,却能看不能吃,对于任何男人都是绝大的羞辱吧?
又隔半个月,孟绯期同住过的那个妓.女终于也在京畿的一个小镇找到了。
可惜她只知沈南霜在织布遇害那晚过来找孟绯期,醒来时已经被孟绯期带出了京城。
因得了一大笔银子,她遂遵了孟绯期吩咐,打算在外躲个一年半载再回京重操旧业。
不仅如此,细细调查后,竟有附近的居民说,当夜在暗处小解时曾见到高来高去的黑衣人经过。
或蒙面,或带金色面具,手中锋刃雪亮逼人,惊得他尿一半又缩了回去,一夜都哆嗦着没能再尿出来……
帝后二人得讯,几乎立刻将这金面人和慕容继棠联系起来。
此事发生于慕容继棠回京之前。但他从前既能悄然无声地回京一次,这次自然也能悄然无声地提前回来一次。
于是,虽未能查出织布到底是谁下的手,但从帝后到明姑姑、青桦等人,都已认定此事必与慕容家脱不开关系。
木槿欲要以那妓.女口供为证,再去逼问沈南霜,并关押提审天清寺那群敢对帝后大打逛语的姑子时,许思颜阻住了。
他道:“此事不用急,再缓些日子罢!”
平淡的话语里却有几分肃杀,听得木槿心头一跳。
她早已觉出他这些日子的异常,遂候着周围无人之时问道:“是不是有所打算?”
许思颜静默片刻,才柔声一笑,“放心,只打算略施薄惩。其他……一步步来吧!”
但木槿知道他绝不只是打算略施薄惩。
先帝驾崩前调往朱崖关的庆南陌撤回了晋州,却换了皇上嫡系的苏落之为朱崖关守将,扼住通往京城的要道;骠骑大将军盛从容在许思颜的支持下进一步扩充兵力;许从悦在上雍所练府兵被调来京畿,与慕容一系的卫白川同编入城东大营;广平侯所属兵马军饷屡有延迟,有流言称是广平侯克扣粮饷;还有流言称一路不太平,快到陈州时居然遇到盗匪;又有流言称,每次运粮至陈州,不是暴雨就是暴雪,连山体塌方甚至地震都出现了,恐是上天有所警示。
许思颜驳斥了最后一种说法,褒扬慕容氏忠贞不渝,却命礼部安排焚香祭天,显然也把这“上天警示”放在了心上。
木槿替他忧心时,许思颜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才告诉她,虽有雨雪,但粮车缓缓而行,个把月间遇到几次雨雪原是正常之事;地震倒是有,只是震的时候粮车起码在两百里开外;山的确塌了,倒了几株树。为挪那几株树,运粮官令人将前后山道封了半个月,粮车自然也歇了半个月……
至于被劫了的军饷,早已在谢韶渊的青州军营里。
许思颜的确在不动声色间筹谋着一切。
他不是他文弱隐忍的
父皇,他也不觉得自己欠着谁负着谁。
这是他们的江山,他和木槿的江山,未来他们的孩子的江山。
即便铤而走险,即便得罪母后,他也要收回帝王应得的无上皇权,再不容任何人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看着木槿蹙起的眉,许思颜低头抚摸木槿的小腹,已笑得眼角弯起,眉宇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木槿,我们的孩子,将是真正的大吴之主!君临天下,笑看河山!”
木槿偏过头,狡黠一笑,“我的孩子自然会是大吴之主。不仅我的孩子,我的夫婿更是英明神武独一无二的大吴之主!我会陪我的夫婿……君临天下,笑看河山!”
她的话语带着草木气息扑到许思颜面庞,他已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有些把持不住,俯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却低骂道:“少招惹我!不然晚上受不住了,可不许哭鼻子!”
他这样说着,面庞却已一扫朝政大事的张扬自信,泛出明霞般的薄薄绯色。
木槿欣赏着夫婿的美色,顺势在他脸上捏了两把以示亲热,方才笑道:“我何尝招惹你?我只是相信……相信我夫婿才识无双,必是一代明君而已!不过慕容家盘踞朝中已久,素来手掌兵权,大郎与他们过招,务要谨慎!横竖……我们还年轻!”
他们还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陪慕容家慢慢玩下去。
慕容太后会老,临邛王无能,广平侯倒是厉害,但架不住下一辈能耐不够,偏还彼此相轻。
听闻临邛王次子慕容继源想取代慕容继初的世子之位,而慕容继棠则根本没把长房那两位酒囊饭袋的兄弟放在眼里……
许思颜黑眸愈发明亮,轻笑道:“好叫娘子放心,为夫心中有数,自会谨慎行事!”
他略略犹豫了下,才低低问道:“下面的事,从悦会鼎力相助,只是我需出宫一次。你安心呆在宫中即可,崔稷到时会留在宫中小心护卫。”
这些日子他时常秘密出宫,瞒得过旁人,自然瞒不过木槿。但素日里不过告诉她一声而已,极少特地提及留人在宫中护卫。
木槿心中一动,“便是从悦为小妾做寿之事?我就奇怪着,从悦对那花解语虽然不错,可细瞧着也未必有多喜欢,怎么就能巴巴地为她那样铺张起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暗中主使!”
许思颜道:“那花解语……恐怕也有些蹊跷。但她既然长袖善舞,连慕容家的公子们都能个个相识,不利用起来也忒可惜了!”
木槿便知许思颜打算利用醉霞湖边的这场盛宴做些文章,连长袖善舞的花解语也已被他算计进去了。
她犹豫片刻,说道:“大狼,论起从悦人品,原也信得过。不过他自幼也在太后跟前长大,颇有情谊,只怕……未必肯与慕容家决裂。”
许思颜微笑,“你放心,从悦受不了慕容琅纠缠,早就巴不得离慕容家那干人远远的。何况太后是他叔母,更是我母后,我自有分寸,绝不至于让彼此太过难堪。——但若慕容家那几位表哥自己闹起来,闹再大也怪不得朕吧?”
木槿会意,笑道:“那就好。从悦天性潇洒良善,却被皇家身份约束住,不得不处处谨慎,惟恐落人话柄,寻常看他行事便有些缚手缚脚的模样,想来心中也不自在。大狼需留心着,能担多替他担着些下来,别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许思颜“噗”地笑起来,“你待他倒似比我还仔细些。放心罢,他是你好友,更是我堂兄,我焉能害他?算来他也够仔细了,连送来的瓜子都用银箔包着,连所用配料也一一以纸条标明放在其内,生怕咱们误会有什么不妥……”
木槿低叹,“皇家素来如此。想他父亲以皇长子之尊都能死得不明不白,他自然会顾虑得多些。”
许思颜道:“好在他到底跟我一条心,也许做一辈子彼此并无嫌隙的好兄弟不难吧?”
木槿默算如今局势,京城及京畿附近兵马,除了皇帝直属的禁卫军,还有刚被编入城东大营的雍王府兵。慕容氏最精锐的军队被拦于朱崖关外,原在江北的势力又被连打带消清理得差不多,还有几支驻扎得远的,一时半会儿根本顾不到京城之事。
如此看来,许思颜要做之事,即便不是万无一失,至少也有七八成胜算。
正思量之际,腹中忽然一动。
然后,便听许思颜惊喜地叫起来:“咦,他……他踢我!他……居然会踢我了
!”
他将手隔着衣物覆在木槿腹上,小心地感觉着小家伙的动作,眉眼已然晶亮含笑,璀璨如落了一天星光。
木槿笑道:“这有何奇?他大了,自然要在肚子里动动手脚伸伸懒腰之类的……不过,这家伙的力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有时不经意,给他踢得好疼,半天直不起腰来!”
许思颜笑道:“这么顽皮,八成是男孩。在肚子里还罢了,若出来还敢踢娘亲,看我老大巴掌打他屁股!”
说得木槿掩嘴而笑,却禁不住依到他怀间,双臂环住他柔韧有力的腰肢。
彼此眼底,便都是直白明净如孩子般的笑意。
原来一世的幸福竟会是如此的简单。
只要能执住心上那人的手,一直走下去,即便一路有风雨有阴霾,有荆棘有豺狼,总会行至山水开阔处,迎头撞上满怀阳光,满目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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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是晚上六点;戌初是七点,戌初一刻大致相当于晚上七点一刻。没研究过古时寺庙做晚课的时间,如有讹误,大家……大家也这样将就看看吧!